很久很久以后,灵竹再回想,那天的情景依然一幕幕清晰可见。
舞桐穿着火红的嫁衣,坐在高高的御辇里,红色绣金丝的帐子被风鼓起,四角悬着的铜铃叮咚作响。辇车前是两列长长的仪仗队,一脸得意的忽律驰高头大马地走在队伍最前,身后跟着凶神恶煞的四个武士。祈岁一行人骑马跟在辇车后面,马的鬃毛被风拂起,仿若抖开的布料。三千人的护卫队驻扎在城外,随时准备跟他们一起启程。
李烨站在城门下,背后是辽阔浩渺的天空,猎鹰呼啸而过,苍穹空旷得悲凉。“忽律王子,一路顺风。”
忽律驰仰头饮尽杯中酒,挥手摔在地上,瓷杯应声而碎,而后豪迈一笑,跨马扬鞭。
华服浓妆的舞桐淡漠回头,最后看了眼生活近十年的泰安城。这里有家人,有挚友,有自己的国家,有朴实单纯的国民,有自己豆蔻一般的青春,有懵懂无知时偷偷爱慕过的少年,从此以后,这些都会和自己一样,埋葬在大漠莽莽风尘里。红帐飘起,挡住了她的双眼,那眼睛里流淌的,不知是留恋、决绝,还是苍凉。
铜角呼鸣,旌旗飘荡,这一走,便断了一生。
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朝西北而去,一个月后便走进了草原。虽是盛夏时节,却再也见不到莲花。
傍晚时,西方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草原绵延万里,一望无际。忽律驰下令停止前进,安营扎寨,准备晚饭。他走近御辇,朝舞桐笑,清秀与刚毅的眉目温和地舒展开。“下来休息吧。”
舞桐不理他,扶着车旁侍女的手,提起衣摆,走下辇车,然后径直往溪边走去。忽律驰被晾在原地,竟无一丝恼怒的神色。
垣已用刀片杀了一只羊,拖着尸体丢给乾曜。宛昼支起木堆,等槿涧捉鱼回来熬汤喝。祈岁跑到护卫军首领杨迈帐子里去,一起对着地图商量防御布置。霁雪背对溪流,坐在草地上自在地摇扇子,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套茶具,用宛昼刚煮开的沸水沏茶喝。灵竹站在篝火边,眼睛却一直盯着远处的舞桐,等乾曜烤好了羊肉,分到自己的份想给舞桐送去,却被流云拦住了。
只见忽律驰手里拿着一只香气扑鼻的兔子腿,往溪边走去。舞桐闻声回头看,脸上期待的表情变成失落而后立刻换上厌恶,忽地又转过头去,拿起一块石头,用力投向水里,溅起水花片片。然而忽律驰并没有半分不高兴,蹲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耐心地等待。
脾气再不好的美人只要足够美,都会让最暴躁的莽夫变得温柔,让最傲气的贵公子学会讨好。
不知道忽律驰用了什么方法磨了多久,只知道他走回来的时候,手里的兔肉没有了,还带着一脸满足的笑容。
灵竹彼时正在啃羊排,见到这一幕咬牙切齿地把骨头咬得咔咔作响,引得乾曜吃惊地看了好久,那神情活脱脱像是在看兔子啃石柱。
到了夜晚,满天星辰,灵竹钻进舞桐的帐子里,看到她正在抚摸一只鸽子。“舞姐姐,我来陪你说说话。”
舞桐见她进来,立刻把鸽子放回笼子里,放到一边。“竹妹妹来了,快进来坐。”
舞桐脱掉了繁厚的礼服,只穿了件纱裙,走近了之后便闻到她身上悠悠的香气。灵竹吸吸鼻子,叹了口气。“好香啊,闻起来好舒服。”
“这香气是安神的,睡不着的时候闻一闻,就能轻松入睡了。”
“舞姐姐你睡不着吗?有心事?”话一脱口,灵竹就后悔了,这不是明显的事嘛,自己还要提。
好在舞桐说:“以前总是睡不着,将军听人说有种稀奇的花,花香有安神养眠的功效,便令人种了满园。花开了我就用花瓣做成香囊,戴在身上,果然睡得好多了。时间久了养成习惯,便常年戴着了。”
“好神奇啊,舞姐姐能不能送我一个,我也想戴着。”
“没问题。”舞桐起身从随身包裹里拿出一个木匣,打开来,拿出一个递给灵竹,又嘱咐道:“不要闻太久,不然会昏睡的。”
“嗯,我记得了。”
灵竹从舞桐的帐子里出来,正好碰到了四处巡查的祈岁,打了招呼,侧身而过的瞬间,祈岁叫住了她。“你身上什么味道?”
灵竹拿出香囊给祈岁看。“舞姐姐给我的香囊,这种香气可以安神养眠。”
祈岁用手往鼻间扇了下风,皱起眉头,但也没说什么,转身走开了。灵竹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也没多想,继续往自己的帐子走。
睡到半夜时,灵竹被一阵喧闹声吵醒了,穿好衣服掀开门帐,只见外面火光冲天,刀剑相碰声和杀喊声震天动地。宛昼冲过来拉起还没搞清楚状况的灵竹,二话不说往祈岁帐子的方向跑。
四处都是短刀相向的人,脚边倒地的士兵鲜血横流。垣已面色幽冷,操纵着地上的石块,如暗器般旋转着飞向蒙着脸的黑衣人,石块击中手腕、膝盖,黑衣人哀呼一声,丢掉刀跪在地上。
祈岁站在主帐里,袖着手冷眼看着面前的景象,身旁杨迈一脸敬佩地说:“魂主英明,知道会有人夜袭提前布置好士兵,不然定会被杀个措手不及。”
灵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有人趁着深夜大家都去睡了,偷偷来袭,这样一想,慌忙问道:“舞姐姐呢?她有没有事?”
“放心吧,流云和霁雪去保护她了,槿涧和乾曜在忽律驰那里,都不会有事的。”宛昼忙安慰道。
灵竹哼了一声。“忽律驰哪里用得着我们保护,他不是有蛇鼠一窝那四个家伙么。”
宛昼轻笑。“这么紧张的时候,你还能打趣说笑,呵呵。”
“不要因个人感情而任性,保护忽律驰也是我们的责任,他要是出了事,辽旧国就有更合适的理由来挑起战争。”黑衣人没料到众人并没深睡,被打个措手不及,他们人数也不多,很快就显出败势。祈岁见差不多了,便对外面在人群里飘移的垣已说:“留一个活口。”
垣已闻言右手握拳朝地面打去,草地上豁然出现一个与人同高的大坑,垣已动动脚,把身边手腕折断的人踢了进去。
又过了一会儿,黑衣人见大势已去,纷纷逃跑,祈岁随他们去,下令不要追。信步走到大坑旁,蹲下身,伸手扯掉他脸上的面纱,问道:“谁派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黑衣人不回答,倔强地别过头去。祈岁轻蔑一笑,站起身拍拍手,弹掉上面的尘土。“垣已,把他活埋了吧。”
垣已伸长手臂,双手往里合,土坑四面的泥土随之往里挤压,不一会儿就要合实。黑衣人吓得尖叫起来,“我说!我说!”
“停下。”垣已闻言住手,祈岁又走回去,俯身看看吓得面如死灰的那个人,“说吧,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几经犹豫,刚想开口,却突然闷哼一声,嘴角流出鲜血,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谁干的?!”祈岁愤怒转身,巡视身边的人,而他们都面面相觑,一副茫然的样子。
宛昼翻看地上其他黑衣人的尸体,发现全都口流黑血,心下明白了过来。“我猜他们之前都喝了某种毒药,一定时间后会发作,若是偷袭成功,回去后就能领取解药活命,要是失败了,就自动死去,免得走漏口风。”
“这招真是狠毒!以死相逼,怪不得这群黑衣人勇猛无比,跟不要命似的。”杨迈说到。
祈岁很不爽地皱紧眉头。“把这些人拖走埋了吧,宛昼,把他们四个叫到我帐子里来。”说完祈岁转身回去了。
流云、霁雪、槿涧、乾曜很快就回来了,刚进主帐,乾曜就说到:“我猜这群人是辽旧国的,他们杀来的时候忽律驰眼皮都不抬一下,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霁雪接着说:“表面上像是冲着舞桐来的,但与我们交手的那些人杀气并不浓,倒是看着我们俩时,目露凶光。”
祈岁食指轻敲桌面。“暂时不管那些,再走十天左右就到边界了,途中山险水恶,难进入,却极适合埋伏。今天这次应该是一次试探,他们应该知道我们的实力了,从今往后会越来越艰难危险,大家时刻警惕,切莫放松。霁雪、流云,你们两个负责忽律驰,他不会遭受生命危险,但说不定会与辽旧国通信,你们密切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发现异常立刻告诉我。”随后看向槿涧和垣已,“以后地况多山多水,你们两个担负大任,一定要保护好舞桐。”最后站了起来,“其他的人跟我一起,统帅三千护卫兵。”
灵竹看着他,心情很是复杂。那个泛舟春水、玉杯香茗、笑容挂在眉梢的孩子,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为众人可以依靠的支柱,他冷静,果断,自信,沉稳,一如乃父。我们有理由相信,如今的这个人,会创造前所未有的胜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