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窗轩敞,红烛摇曳,羽织雪白的侧影在昏昏红晕中带上了些凄凉。
灵竹瞥了眼,不动声色地把巾帕从席捷手中抽回,道:“我去休息了,晚安。”
席捷突然按住她的肩膀,表情严肃,眉头皱了起来。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灵竹无可奈何地等着。
席捷的视线穿过她的长发,落在她身后的松林,语气冷漠地说:“站在那里做什么?”
背后传来树叶的窸窣声,灵竹诧异地转身,便看到一身黑衣戴着半张面具的那人。“傅恒?”
他竟然在这里!那有没有碰到流云?两人之间发生争执了么?灵竹的心不由得揪了起来。
傅恒徐缓地走过来,微微躬身,道:“圣主。”
席捷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伸手把灵竹抓进怀里,像是在宣告所属权一般。“有事么?”
傅恒的视线掠过他搭在灵竹肩上的手,眼神里闪过一丝寒光,又立刻恢复为平日的漠然。“山庄出了点事情,请圣主回去定夺。”
“我已经把大权暂交给你了,你看着处理便是。”席捷有些不太高兴。
傅恒看了眼灵竹,不做声。
席捷了然地说:“丫头不是外人,不必顾虑,直说就是。”
“是。”傅恒微微颔首,道:“浮滕国三公主来访。”
“她来做什么?”席捷声音突然加大,震得灵竹耳朵疼。他放开灵竹,侧头道:“丫头,你先去休息吧,我跟傅恒有事商量。”
听到与流云无关,灵竹放心了许多,至于什么浮滕国什么三公主,毫不关心。于是便点点头,转身回房。
躺到床上后,才发觉席捷刚才说的话有问题。什么叫做“你先去休息吧,我跟傅恒有事商量”?说得跟自己要等他回来一起休息一样……是故意要造成这种误解吧?真是充满孩子气的占有欲。灵竹无奈地撇撇嘴,缓缓合眼。
月下虫鸣阵阵,声声入耳。被热水泡过的身子泛起浓浓的倦意,睡意如潮水,一浪浪袭来。
恍惚中,灵竹觉得自己身处某艘小船上,水面波荡,船身摇曳。
太湖荡白帆,天目水初暖,江水如蓝。
锦绣画舫上,两人对坐品茶。
男子着一茶色披风,白底淡墨色浮云的长衫,端着杯盏的右手骨节分明,玉色如段。他品了一口,幽幽笑开。“西湖玄景,天下极品。”
颜若也跟着笑起来,眉间红莲都灵动许多。“他们都说太苦了,能同我一样欣赏到它的好的,也只有你了,顾孟。”
男子敛眉略作回忆,淡然开口:“入口时虽尤为苦涩,但若忍下,便能体会到无法言说的甘甜和清冽。苦尽甘来,再配上如此深邃寓意,此茶实在不愧为‘世间难觅,人生一求’。”
“风主是当真是懂茶之人。”颜若赞许地看着他,道:“不过人生难求的,不仅仅是好茶,还有知己。”
“是,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以。”顾孟轻轻扣起十指,安静地微笑。“高处不胜寒,不知有我在身边,可否为神祖驱赶些寒意?”
颜若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举目去看澄澈的蓝天,道:“你看那天边白云,随处可去,无拘无束,不为任何事烦恼,有多么自在。偶尔我甚至会想,若我不是神祖,只是一朵白云,该有多好。”
顾孟没有回头看天,只是认真地盯着她,笑着说:“若你是云,我便是吹动你的风。天涯海角,只要你想去,我便奉陪到底。”
颜若诧异地收回视线,定定地看着面前那人。坚强独立惯了,突然听到有人以依靠者的口吻说出这样的承诺,心情一时有些混乱。像是感动,又像是所有的不安烟消云散,心里一片宁静。
见她迟迟没有回话,顾孟安慰般地勾起嘴角,视线掠过她拇指上的扳指,最终落在她的双眸上。“若是哪一天你愿意让我相随,请把翠玉扳指放进我的手心。”
这次颜若很快回答了。“不,你戴不上的。”
“可以的,只是再也取不下来,所以你一定要想清楚,因为戴上了……”顾孟眨眨眼,满脸纯真和温柔。“就是一生一世,永不相离……”
颜若望进他的翦水双瞳,在那纯黑泛着柔光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颤抖的身影。
“呀!你怎么偷偷跑到我房间的!”灵竹一睁眼,就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双眯得长长的狐狸眼,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推开他跳起来喊道:“你要吓死我吗!”
席捷坐在地上,委屈地揉着被摔疼的部位,眼睛水汪汪地说:“我听到你一直在说梦话,好心过来叫醒你,却被你蛮力推倒,真是好心没好报。”
灵竹惊魂甫定地拍着胸口,问:“我说了什么?”
“没听太清,好像是什么‘我不要在你眼睛里’。”席捷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走近床边,盯着灵竹傲慢地说:“我告诉你丫头,你不仅住在我眼睛里,还住在我心里,所以放弃无谓的抵抗吧!”
“切,无聊。”灵竹闪过他,坐到床边穿上鞋,然后指了指敞开的房门道:“请你出去,我要换衣梳洗了。”
席捷无视她的动作,径直打开衣柜拿了套衣服出来,笑呵呵地说:“丫头,我帮你穿吧。”
灵竹无语地捏着眉头,一步迈上前抓过衣服抱在怀里,冷冷地道:“少犯神经了,快出去!”
“可是今天是我呆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要是你不答应的话,我会很遗憾的。”席捷可怜兮兮地抿着嘴。
灵竹忽略他的表情,直接问:“你要走了吗?去哪儿?”
“回下山庄而已,你不要太想念我,我一定会尽快赶回来的。”
“谁想念你了,少自作多情。”灵竹不屑地吹吹手指甲,转问道:“傅恒也要回去吗?”
“当然。”席捷点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立刻蹙眉道:“不许这么关心傅恒!你只能舍不得我!”
想起昨晚他看见自己和席捷在一起时的眼神,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清楚。只是潜意识里觉得,不该任他和席捷两个人单独回去。于是灵竹便说:“嗯,我舍不得你,所以带着我一起走吧。”
席捷却突然愣了,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过了好半天,才突然一把抱住灵竹,兴高采烈地说:“你竟然说了‘我舍不得你’!我以为这辈子都听不到这样的话了呢……丫头,你开始回应我的感情了对不对?我好开心!让我立刻死掉都愿意!不,我还不能死,好日子才刚开始,我怎么能死呢?”
“你在没头没脑地胡说些什么,给我好好活着!”灵竹高高抬起手,在他头顶打了一个暴栗。
席捷乐呵呵地抓住那只手,握紧,道:“我会为你好好活着的。但即便我死了,魂魄依然会记得你,轮回转世后,再次来到你面前。”
灵竹幻想了下自己被鬼魂追逐的场景,立刻毛骨悚然地抖了抖肩膀,不由分说地把席捷推到门外,啪地合上门,放下门闩。“你给我乖乖在外面等着,不许再说离奇的胡话!”
早饭是在过分的安静中度过的。傅恒本不是多话之人,饭桌上显得更加沉默。羽织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恹恹的,筷子都不怎么动。席捷端着架子,正儿八经的,奉承沉默即是威严的黄金信条。灵竹抱着碗,含着筷子,左看看右看看,最终放弃开口。
傅恒最先放下筷子,说了句“我去谷外候着”,便率先出了门。
羽织也跟着停下咀嚼,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地问:“圣主,真的不带我回去吗?”
“嗯,傅恒只是来接我,所以只带来一辆马车,两个人已经有点挤了,三个人根本坐不下。”席捷答完,继续优雅地用餐。
“我可以变成狐形,不会占多大地方的。”羽织不死心。
席捷终于把视线投向她,笑了笑,道:“你还是留下吧,上千年没有回来过,多呆一阵。我办完事立刻就会赶回。”
“可是……”羽织还是想争取一下。
见灵竹也放下了碗,席捷便说:“丫头吃好了吧?那我们现在就起程。羽织,你还要送到谷外么?”
羽织眼神彻底暗了下来,颓丧地摇摇头,道:“不了,我没什么精神……圣主一路顺风。”
席捷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揉了揉她顺滑的黑发。“累了就多休息,照顾好自己。”而后拉住灵竹的手,往外走。“丫头,走吧。”
羽织抬起头来,眼神湿润,表情委屈得像被抛弃了一样。“圣主,我会想你的……”
席捷回眸一笑,侧脸映着升起的朝阳,温暖无边。“我也是。”而后便带着灵竹,一拐弯,消失在满室阳光里。
穿过松林,走过田间幽径,越过清溪竹桥,二人来到谷外堆满碎石的开阔地。傅恒站在一匹精壮黑马前,耐心地等待着。旁边停着一架马车,竟是他们来时坐的那辆无比奢华的。
灵竹黑了脸,道:“这马车明明可以坐十几个人,你为什么骗羽织说最多只能坐两个?”
席捷把灵竹抱上车,而后一跃身跟着跳上,在她眉间轻柔一吻,笑道:“因为我想和你单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