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临峦,莺歌燕舞,百鸟朝林,溪流连绵,柳枝眷恋。
灵竹站在城门口,看着眼前倾倒的城墙,还有焦黑的土地,满心苍凉。
残火仍在燃烧,木柴劈啪作响,时不时有房梁折断,整栋楼房忽地移为废墟。烧焦的尸体横放满地,早已面目全非,但从他们挣扎的姿态中,就能看出死前灭顶的痛苦。
灵竹不忍地闭上双眼,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流出,在因烟熏火燎而变黑的脸上,冲刷出两道刺目的白痕。
送她过来的小厮栓好马匹,侍女跳出马车,走过来递上巾帕,小声说道:“灵姑娘,已经看到了,我们回去吧。”
灵竹不接手帕,转而问道:“若是你的亲朋被人无缘无故残忍地杀害,你还会回到凶手哪里吗?”
侍女愕然,半晌才道:“如果那人是圣主的话,我愿意……”
“你疯了吗?”灵竹猛地抓住她的肩膀,狠狠地摇晃。“席捷到底下了什么蛊,让你们各个鬼迷心窍、看不清黑白!”
“圣主没有!我们都是自愿的!”侍女的眼睛里涌出汪汪的泪水,无望的绝恋。“只要圣主对我笑一下,我就可以为他去死……”
“他哪里好?值得你们这样牺牲……”
侍女抬起头,满脸怨气。“灵姑娘,圣主对你太好了,所以你才不懂珍惜,不知道圣主的可贵……如果是我……是我的话,绝不会让圣主伤心!而你……圣主竟为你流了那么多血……”
灵竹松开手,转头看向城内。“他自作自受,我从没逼他那样做。”
“你是天底下最狠心、最冷漠的女子!”侍女吼了出来,带着哭腔。“为什么圣主偏偏爱上你!”
灵竹理也不理她,径自往城内走去。
小厮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提醒还呆在原地痛苦的侍女道:“你不去陪着她么?这样好么……”
“她最好死在里面!”侍女恶狠狠地说到,“那样圣主就能解脱,再也不会难过了……”
小厮被她突然的阴狠吓到,退后两步,不安地摸着后脑勺,嘀咕道:“女人嫉妒起来真可怕……左使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灵竹一路往宴月楼走,越接近,心里就越紧张。
到这个世界后,舞桐是自己接触的第一个凡人。
至今仍然能清楚记得,满榭春光里,她一袭白衣,在火红地毯上翩翩起舞的样子。
那时自己尚且蒙昧无知,对这个世界带有太多的好奇。见到她飞身画楼,白卷舒展,满眼华枝,便以为是天女下凡。
白纱随着心襟飘展,满市喝彩声中,宴月舞桐,这四个字便深深烙印心底。
以为是一眼万年,从此只能怀念,没想到再次遇见。
然后,你成了霁雪纠葛缠绵的恋人,我不再是傻傻的痴迷美色的丫头。
后院厨窗内,山坞桃花间,明灭流灯里……素白如月华的身影,现在想起,依旧怦然心动。
只是,你还在么……
刺鼻的焦肉味越来越浓,灵竹忍着恶心,来到曾经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三岔口。
这里,记录着最初单纯的日子,沉淀着所有宁静的美好。
这里,是我们的宴月楼。
被烧得只剩骨架的三层小楼巍巍耸立,颓败的气息如同夜晚的迷雾,悄寂地飘荡在空气中。
灵竹拿袖子擦了擦眼睛,试图看清眼前的一切。咬咬牙,抬腿走了进去。
满地黑乎乎的尸体,根本辨不出身份,灵竹心急火燎地冲到楼梯口,想跑到三楼一看究竟。但刚走到半空,整架木梯轰然碎落,灵竹狠狠地摔到地上,被一段段坠落下来的木板砸得直不起腰来。
挣扎着从木堆里爬出,仰头看去,梯子已经粉碎,根本无法上去。而二楼木板裂开大缝,咔咔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迎面砸落。
灵竹不得不狠心离开,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去后院。没想到,那却是更大的绝望。
用作厨房的那栋二层小楼已经坍塌,焦炭般的木头横七斜八,直愣愣地斜刺向空中,突兀得令人难过。
旁边住人的小楼也倒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半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
灵竹眼尖地瞅到废墟里有个小小的身子,心里猛地一紧,立刻跑了过去。从土堆里把他刨出来,眼泪忍不住一颗接一颗地滑落。
对不起……
我说过会回来,可惜晚了一步……
吴吉,我答应给你买小花炮的,但做不到了……
你也不能慢慢拔节,长成风一般的少年了……
我说过要抓住凶手,保护你们的,但我什么都做不了,连你们被杀害都是最后才知道……
而我……竟然就在凶手身边……
无穷无尽的自责和悔恨一齐涌上心头,灵竹抱着那句小小的躯体,泪如雨下。太过伤心,以至于没注意到房屋摇晃得越来越厉害,等到轰隆隆咂地的声音响起,已经太晚了。
灵竹抬头看着向自己倾倒下来的房屋,安静地闭上了双眼,对这个尘世毫无留恋。
红尘滚滚,荡起无数罪孽喧嚣。
什么刻骨的爱恨,什么纠葛的怨念,什么不得不背负的责任,都算了吧……
我累了,心也冷了,不如就此归去,让一切化为尘埃……
轰隆的巨响中,灵竹恍然听见有人在高声呼唤,那声音无比熟悉,温婉而动听。
不由得想起无数个月夜,清风飘摇间,淡香花影里,那个眉目若画,清秀俊朗的男子。
每次离开前,他总会抚摸着自己的眉毛,柔情缱绻地说:“竹儿,等我回来……”
而我终究等不了你……
因为你让我等待的是人,而我日夜期盼的,是那颗心……
身子猛然被一股强大的气流推开,在地上连续滚动数十圈,天旋地转后,才慢慢停了下来。
耳朵里阵阵嗡鸣,吸进肺部的空气里满是尘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灵竹挣扎着睁开双眼,或许是被浮尘刺激到了,眼眶通红,泪水瞬间滚落,犹如江水。
喧嚣的尘土如乌云密布,几乎遮挡了所有阳光。
斜斜几道疏影中,男子长身玉立,长眉细目,青色披风缓缓飘动,如同泼墨的画卷。
灵竹手指动了动,艰难地开启唇瓣,微不可闻地说:“流…….云……”
空荡荡的心扉瞬间被填满,不知名的幸福感如同泉水不断涌出,顶开自己设下的禁锢,肆无忌惮地游走、蔓延。
流云……
流云……
呼唤着这名字,仿佛就有无穷的力量涌入四肢。
心底像点燃一盆火,凶猛地燃烧。光线撕破所有黑暗,带来顽强不屈的,生命的希冀。
流云……
若不是劫后余生,生死一念,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那么地爱你……
“云哥哥!你没事吧?”一个嫩黄色身影突然跳了出来,如同活泼的小鹿,一蹦一跳地跃进流云的怀抱。
流云垂眸看着她,满眼似水柔情。“竹儿,只要你没事,我便永远不会有事。”
灵竹愕然瞪大双眼,不顾身上的疼痛,爬起来,直直盯着亲热相依的两人,难以置信地问:“流云,她是谁?”
流云怀里的女子闻声转过头来,要不是自己还活着,灵竹简直认为那人是自己的魂魄!
一模一样,从发梢到鞋跟,跟自己长得丝毫不差。
灵竹大步迈向前,大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子被她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了一跳,转身缩回流云怀里。
流云慌忙舒展左臂紧紧搂住她,右手张开,对准灵竹,眼底幽冷地道:“再上前来,我就不客气了!”
不客气……对我?
灵竹不解地眨眨眼,拍着自己的胸口道:“我才是灵竹啊!”
流云冷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阵,不屑地说:“想要冒充竹儿,也请你装得像一点。这副尊容,让人如何相信?”
灵竹愣了下,低头看看自己,果然衣服划破不少,灰溜溜的,几乎看不出颜色。想来脸上也布满灰尘,头发蓬乱,确实与平日大大不同。于是赶紧用还算干净的袖子狠狠地擦脸,像是要刮掉一层皮般。
灵竹扯起嘴角,笑容几乎算得上讨好。她一遍遍地说:“你仔细看看啊,我真的是灵竹……”
流云怀里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眼睛圆圆的,剔透如同沐浴在日光中的猫眼。她拽了拽流云的衣角,嘟起嘴道:“云哥哥,她大概精神有问题,我们不要理她了,快去找雪哥哥他们吧。”
流云温柔地轻笑,抚着她的发梢,说:“好。”
见他们二人想离开,灵竹急忙冲上去拉住流云的衣袖,恳求地道:“我真的是灵竹,你相信我好不好?我不知道以前做错了什么,让你这样惩罚我。我道歉,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好不好?我真的是……”
“够了!”
灵竹还想继续说,却被流云厉声打断。他把怀里的女子藏到身后,嫌恶地挥动袖子,试图从灵竹手中挣脱。但灵竹死死抓着那块布料,指甲嵌进肉里,血都流了出来,依然不放手。
因为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你真的不松手?”流云怒了,狠狠地瞪着她。
灵竹含着泪,微微摇头。“我不能放……”
“那好!既然你那么想要那块布,给你好了!”语毕,嘶啦一声响,流云拿出贴身匕首,直接割断衣袖,拉着身后的女子,扬长而去。
手中猛地一松,灵竹没有防备,突然摔倒在地。手肘火辣辣地疼,不用想,一定蹭破皮,流血了。
灵竹半坐在地上,抱着那半条袖子,看着他决然的背影,再也忍不住,大声地哭了出来。
流云……我真的爱上了你,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