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艳玲对戴云阳说道:“你赶紧出去,救护车会送你过去的。”
戴云阳点点头,他现在已经感染,当然就不可能再坚持给病人治病了。
他有些踉跄的慢慢走出了休息室,回头看了一眼,见李艳玲、朱山、傅泉、王冰冰、肖娟、康庄等医生护士都在看着他,大家都对他挑起大拇指。
白发老者半昏迷间,似乎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也努力抬起手,竖起了大拇指:“戴医生,加油,——这是你鼓励我们的话,现在我们要来鼓励你!”
戴云阳心头暖暖的,他挥了挥拳头说道:“我会回来的!”
“我们等着你!”李艳玲等人回答。
救护车把他送到了新增加的定点医院。
他被检查后确诊为重症,被安排住在了重症隔离病房一个单人间,这是由原先的普通病房改建的,而机器却都是全新的。
问了医生,才知道是国家紧急调拨的一批救援物资已经赶到了,所以才得以开辟新的定点医院,并把保仪器投入使用,扩大收治范围。
他的氧饱和度已经掉到了及格线90以下,医生立刻给他上了无创呼吸机。
戴云阳以前一直教病人应该配合呼吸机,不要人机对抗,才能够达到效果。而现在他亲自尝试了,才发现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太容易,尤其是刚刚开始。
尽管使用的呼吸机已经先进的微型电脑控制,可以感悟病人的呼吸节奏来调节,但这就需要一个适应过程,花了半天工夫,才勉强学会如何配合呼吸。
他的咳嗽加重了,CT片显示双肺都已经有感染。
戴云阳一直安慰病人不要害怕,临到自己头上,他却开始感到了死亡的恐惧,尤其是一个人在病房里,除了监护仪嘀嘀声之外没有别的,更让他感到孤独无助。
深夜无眠。
他用手机发了一段语音给艾芬飞:“亲爱的,我还是中招了,已经住院了,在重症监护室。不过没关系,我能坚持。你那边怎么样,千万要保护好自己。这次扩充定点医院,爸应该能收治进来了,我没有联系他,问问他情况怎么样,我……我有一点害怕……”
他说到有一点害怕的时候,戴云阳就说不下去了。
他是真的害怕,这二十来天的抗疫,他看到了一个个病人在他面前死去,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被抬出去,运往火葬场,自己说不定就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他放下手机,躺在床上,凄然地看着输液导管窗口里液体一滴滴的滴下,顺着管子输入自己的血管。
呼吸机有节奏的呼哧呼哧的推送的氧气,强行推入自己的肺里。
可是,他却觉得氧气似乎根本进不了自己的肺。
他很难受,时不时要来上一口深呼吸,可以稍稍缓解。但缓解也只是片刻。死亡的恐怖就像一条黑色的链子套住了他的心脏,在勒紧。
他感到死神无处不在,似乎能看见死神的镰刀闪着寒光,正在从窗户慢慢伸进来。
外面天很黑,黎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房间里静悄悄的,除了仪器的嘀嘀声。医生护士都不知去了哪里,他感觉好像没有人管他了似的,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病房里之前那些突然死去的病人,有的就是这么悄无声息的突然死去,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戴云阳忽然很想跟母亲说话,他忍不住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他怕母亲看见自己躺在病床会担忧,当儿子的必须报喜不报忧,所以他没有视频,而只是打了普通的电话。
他原本不想打扰母亲休息,想等到天亮再打,可是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跟妈妈说话。最终还是忍不住拨通了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母亲的声音丝毫没有睡意,反而充满了紧张,因为这之前他从没有过半夜给母亲打过电话。
戴母着急地问道:“云阳,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戴云阳故意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还干笑了两声:“没有什么事啊,妈,今天是大年三十,不是要守夜吗?小时候你告诉我们,说三十夜晚上老鼠会嫁姑娘,我们守夜睡着了,第二天你和爸爸就使劲说昨晚上看见老鼠嫁闺女可热闹了,可惜我没看到,可惜了,我还大哭了一场。”
妈妈哈哈大笑,心情这才放松了,说道:“你记错了,那是你爸逗你的,我还把你爸骂了一顿。我说你逗他干啥?哪有什么老鼠嫁姑娘,那都是童话,安慰了你好半天,带你上街买了支雪糕,你才破涕为笑的,这些事你还记着呢!”
戴云阳声音有些哽咽,还是用力的点头,嗯了几声。
母亲觉察到了,赶紧又问道:“你是不是真有什么事啊,我觉得你不对劲啊!”
“没有啊!我在值班呢,只是有好几个病人情况很不好,我心情也就跟着不好。”
“原来是这样啊!哎,你们医生也怪可怜的,尤其是疫情发生之后,好像天底下的悲惨的日子全都集中在一起发生了。要坚强,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心太善良。”
戴云阳说道:“爸爸睡着了吗?”
电话那边传来戴云阳爸爸的声音,带着睡意说道:“睡着了,又被你吵醒了。——说起小时候啊,我记得小时候过年,你知道春节可以穿新衣服,半夜就非把我们摇醒过来要穿新衣服。现在你不在身边了,又拿电话来闹醒我们,跟小的时候一个样,调皮捣蛋。不知道你生了孩子之后,会不会也像你小时候那样调皮?”
戴母对戴父笑着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跑不了。你以前谈恋爱的时候跟我说,你小时候也是一样的调皮捣蛋,把四脚蛇放在老师的粉笔盒里,这些捣蛋的事还不都是你干的,你将来的小孙子呀,一准跟你这爷爷一样调皮捣蛋!”
“哈哈哈!”父亲电话那边大笑,“我也是这么想的,隔代遗传嘛,肯定像我。只是这孙子还没抱到,可说不准啊。”
母亲又说道:“对了,云阳,你们都三十了,啥时候要孩子呀?不是妈催你,该要了。”
戴云阳赶紧说道:“妈,我跟芬飞等这次疫情结束了,我们就备孕,争取明年让你们抱上孙子。”
“真的?”
“当然是真的,打这个电话就是要告诉你们这个喜讯。”
戴父高兴了,精神一下来了,声音也提高了一个八度:“好小子,原来把这消息瞒着,没告诉我们,算是新年的礼物,是不?好好好,真是太好了,这个消息让我太高兴了。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好好的守夜了,今年高兴。老伴儿,起床,开瓶好酒,咱们两个庆贺一下,年三十守夜!”
戴母也是连声说好:“我马上去炒两个菜,准备酒,咱们接着喝到天亮。哎呀,可惜了,云阳,你要是能够来,陪你爸多喝两杯,那就圆满了。”
听到这,戴云阳忽然悲从中生,带着哭腔说:“爸,妈,我真的,真的很想家……,真的,真的,真的很想你们……”
………………
天亮了,春节到了。
戴云阳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眼睁睁的望着窗户一点点明亮起来,扭头看一下心电监护,血氧饱和已经掉到及格线以下,监护仪哔哔的响。
可是医生没来,护士也没来,走道上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他越来越绝望。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妻子艾芬飞的微信视频连线。
他立即接通了视频。
晨曦中,艾芬飞正快步走过广场。封城后的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她的后面,是大楼上悬挂的巨大屏幕。
艾芬飞走得很急,说道:“我刚下班,看到你住院了,别害怕,我现在正过来,经过广场这,看到了大屏幕正播放新闻,决定让你也看看。”
说着,她将手机视频对着大楼上巨大的屏幕,那里正在直播中央电视台新闻。
一架硕大的军用运输机出现在屏幕上,现场记者拿着话筒激动的说道:“从全国各军医大学抽调的首批四百五十名医护人员,已经乘空军运输机抵达武汉,展开救援。据了解,全国各地的救援队也已经整装出发,正紧急赶往武汉!”
画面切换,军医队伍急匆匆往前行进。
队伍前,是一道鲜艳的横幅:
“武汉别怕,我们来了!”
戴云阳顿时热泪眼眶。
他哽咽着:“我就知道……国家……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武汉……受苦的……”
艾芬飞用力点头,镜头对准自己,双眸含泪,深情凝视,右手凌空画了一颗心,张开手掌托着,慢慢送到镜头前。
这是大学谈恋爱时他们煲电话粥临睡前的动作。
戴云阳也噙着泪,回望着妻子,也凌空画了一颗心,捧着,送了过去。
两颗心,在屏幕前,融合在一起。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