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是开着的,一灯如豆,灯在门里,光就从门口透到了外面。
昏暗的灯光,幽敝的小店,漆黑的夜。
门既然还开着,就说明客一定还在,一个银须白发的老头果然就正坐在灯下。
小店很小,只有三张陈旧的方桌,和一个极小的酒柜。
老头很老,弓肩偻背,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皱纹纵横的脸上,看起来那简直就像是一块已经完全风干腐朽、布满了裂痕的木头。
他的眼也很小,松弛的眼皮已很难再睁大,暗灰色的眸子似乎随时都会枯竭,锈黄的门牙也只剩下了一颗。
谁都看得出这已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已然到了一个男人生命的最后阶段,但是——这老人的神采却偏偏与外貌极不相符!
褶皱的皮肤上色泽红润而健康,从容的笑容中充满了幸福、满足和快乐。老头向来很满足,所以他一直很快乐。
一个人如果真能学会满足,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夺走他的快乐?
老赵就是这样一个聪明人,能学会满足的人当然都是聪明人。
老赵很聪明,他也很喜欢喝酒,虽然他的酒量并不好,但他却还是很喜欢喝,虽然他喝的很少,但他喝酒的机会却还是并不多。
老赵现在在喝酒,但他却并不是这里的客人,相反,他正是小店的老板,他的客人坐在他的身后。
两个人,一张桌子,一男一女,一胖一瘦。
他们背对着门口,背对着老赵,灯光就照在他们的背上。说起来很奇怪,为什么就算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一个人也不会把饭吃进鼻子里?
老赵当然不会去考虑这些事情,因为老赵很聪明,聪明人不仅能学会满足,而且还一定会懂得享受,永远享受当下。
老赵很享受,尽管他的酒桌上只有一壶老酒,一碟卤花生,一碟煮毛豆,和几只酱鸡爪,但是他却吃的比谁都香,喝的比谁都美。
老赵已有了四五分酒意,这个时候,是一个喝酒人最美的时候,也是最难得的时候,但也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人自黑暗中走进了光亮……
他走的并不快,但是步伐却很沉重,他好像很累,走进来的时候不声不响,立刻就坐到了紧挨着门口的那张仅有的空桌前。
他不吵不闹,静静的摸出一块碎银随手放到桌上。
老赵醉眼朦胧,仍不紧不慢,又将手中几颗豆粒抛到嘴中,嚼烂,饮一杯酒送下。
终于缓缓站起,笑道:“这位客人来的好巧,我的店本来很少开到这个时候的,要吃点还是喝点?”
烛火摇曳,灯光照亮了那客人半面脸颊,光影在他眼鼻间微微错动,他淡淡答道:“吃点,要顶饱的。”
“顶饱的有面条、面饼、还有卤蛋,啊——还有蒸鹅!不过现在只剩下了半只……”
说着,老赵向身后那两个客人望了一眼,又笑道:“而且如果你不快些,只怕剩下的那半只很快也要没有了。”
那客人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道:“有肉当然应该吃的,只可惜……我现在却偏偏不能吃,所以……还是来面条和卤蛋吧。”
老赵掀起腰间的围裙擦了擦手,道:“面条也是好的,卤蛋更好,能填饱肚子什么都是好的。”说罢,他笑吟吟的转身走向厨房。
就在这时时,突然一个悦耳娇媚的声音传了出来:“面条卤蛋虽好,但却终究不是肉,既然有人不能吃肉,那么看来那半只还是我的!”
老赵笑了,道:“好,姑娘好食量,能吃是福,姑娘不愧是大福之人。”
“那是自然!”娇媚的笑声又传了出来。
老赵到厨房煮面,现在屋中就只剩下三个客人,沉寂片刻,突然又有一个声音道:“你说什么人会在有肉的情况下偏偏只吃面条和卤蛋?”
悦耳的声音道:“当然是吃不起肉的人。”
“可如果他拿出的银子又偏偏够在不错的馆子里连吃三天大席呢?”
“那他一定是不能吃荤腥的和尚。”
“可卤蛋也是荤。”
“那……那他很可能是个呆子!要么就像你一样,一定是个抠门鬼!”
另一人嘿嘿笑道:“可像我这么抠门的人世上也并不多。”
那悦耳的声音笑道:“所以,他就一定是个呆子了?”
“很有可能!”
那悦耳的声音又笑,“那么到底哪里有这种呆子呢?”
“难道你想见见?”
“很想。这种呆子只怕像你一样,世上也不会多的。”
“非见不可?”
“非见不可!”
“好!那么就让我来为你们引荐引荐。”
突然,烛火晃动,灯光一闪,两个人,一男一女,一胖一瘦,一瞬间已赫然站在了门边那客人面前!
但那客人却还是若无其事的坐在那条长凳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那一男一女看着那客人,那客人也抬头看向他们两个。这男女二人,一个短小精悍,又黑又瘦,另一个却身材高大,又白又胖。现在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正好形成极强烈的对比,既可爱,又可笑。
沉寂了片刻,那黑瘦汉子突然伸出手,竟好像真的在为他人做介绍一样,郑重其事的指了指身旁那位白白胖胖的同伴,向那客人道:“这位是我妹子,她姓甄,叫甄香。”
说着又指向那客人,竟做出一副极其认真的表情,对甄香道:“妹子,这位是‘呆子’先生,他姓‘呆’,单名一个‘子’字。”
此刻,那客人竟真的就像呆子一样,正呆呆的看着甄香。他不敢相信刚才那悦耳娇媚的声音竟然就是眼前这位又高又大、又白又胖的女人发出的。
“膀大腰圆”,那客人的脑海中立刻就冒出了这个成语,可是用这个词来形容女人却好像终究又不太合适,但是,除此之外,他却也想不出比这更合适的词了。
原来她叫甄香,她吃的的确够香!只见她右手中正抓着半只蒸鹅,左手中端着一大碗烧酒,一张本来并不大的小嘴抹的油光锃亮,两个腮帮撑得好像仓鼠,正大口不断的咀嚼着。
甄香皱了皱眉,终于努力将一大口鹅肉咽下,又顺了口烧酒,对那客人道:“你好呆子,这位是我哥,他姓郝,叫郝贵。”
说完,二人就施施然坐下,就好像坐在自家餐桌前一样自在。郝贵仍直直的盯着那客人,甄香却又撕下一大口鹅肉,大吃起来。
那客人却仍一言不发,只用目光打量着郝贵和甄香,然后就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说道:“哎——明知别人不能吃肉,却偏偏要在你面前咂嘴,这种人世上实在也不多……”
甄香喉头活动,又将鹅肉咽下,她秀眉微蹙,好像完全不懂那客人的意思,一脸不解的看向郝贵,问道:“哥,你说这人说谁?”
郝贵咧了咧嘴,道:“不知道,有些人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有些人不能吃肉,就嫌别人吧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