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午年二月的第一天，傍晚的时候，汉江市下起了绵绵的小雨，天空灰蒙蒙的，万物寂静。目光所至，到处都是阴沉的颜色，阴沉得就如同林宇此时此刻的内心。他裹着一件碳纤维警用雨大衣，胡子拉碴的脸埋在大衣的领口里，像极了一名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士兵。他低头猛走，脚步飞快，也不作声，任凭着雨水砸落在四周，只听见脚下踩出水花飞溅的声响，频率越来越快。雨水冰凉，可豆大的汗珠却顺着他年轻的额头自鬓角悄然滑落下来，汗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让人分辨不清...
“噔噔噔...”顺着台阶脚步飞快，林宇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汉江市人民医院急救隔离区的病房外面。可惜，他赶到的时候，奶奶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老太太走的安详。经历了半个多月的病痛折磨，在最后的一段日子里，她的神智已经不太清楚了。新型肺炎病毒引发了大面积的肺部感染，疯狂的咳嗽以及持续的高烧，令她在人生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呼吸困难，活得十分窘迫。CT显示，奶奶肺部呈现磨玻璃状阴影，最后一天里甚至出现了脓毒性休克。在弥留之际，她老人家牙关紧咬，脊背渗出的汗水沁透了病床上的被子和床单。
据照顾奶奶的护士大姐说“这老太太刚强的很，可能是想念孙子，一直挺着，实际上身体早已经到了极限了。老话说死活一身汗，她终究还是没挺过来”。
“奶奶!”
听着护士大姐悲伤的述说，林宇再也抑制不住内心里的巨大悲恸，他呆呆地望着那因为病痛折磨得苍老到已经近似有些变形塌陷的脸。那脸颊上面双眼紧闭，脸色蜡黄，眼角铁青，嘴唇已经完全褪去了血色，苍白得吓人。此时此刻，林宇多想能够跨越隔离区，跪倒在奶奶身旁，用手轻轻触摸奶奶的额头，轻轻地呼唤她，抱一抱这个骨瘦嶙峋的老太太。可是，已经不可能了。因为感染新型肺炎病毒去世的人仍然存在传染病毒的可能，所以后续会有严格的隔离火化程序。虽然参加工作刚满三年，但是身为战警的林宇心里清楚地知道，今日这一别，便是他与奶奶此生的永别。
那一夜，在回警队的路上，他开着车，奶奶慈祥的脸庞在他眼前不断萦绕，令他精神一振恍惚。车辆飞驰，林宇眼里的泪水如瀑布般不受控制地倾泻而下，遮住眼帘，勾画出他儿时的种种画面...
林宇的老家在方安省西部的山区。俗语说方西境内山峦叠嶂、沟壑纵横，“七山一水二分田”。苍老的方西大地贫瘠得就像冬季里被暴风横扫而过的黄土高原，连绵起伏的群山，犹如一张展开后褶皱在一起的古老卷轴，广袤得不着边际。
传说中，解放前的方西地方志中有过一篇关于龙的记载，大概是提笔编纂的古人有些做作，临时杜撰了那么一篇关于民族图腾的野史作为开篇。推想其初衷大概是和如今泛滥的网红一样，图个吸引眼球罢了。可是林宇不这么想，林宇依稀记得小时候无数次半睡半醒之际，奶奶跟他讲的关于《方西野史》里面的睡前故事。那些三头六臂的人类、羊首蛇尾的动物、三眼两腿的蟾蜍，吓得他眼皮沉重却不敢轻易入睡。时间久了，奶奶的睡前故事不但不再令他害怕，反而让5岁的林宇听得欲罢不能。
“再讲一个...”
奶奶便不做停顿再讲一个，
“再讲一个...”
奶奶便继续讲。
每每在奶奶呓语呢喃的讲述中，伴随着他进入梦乡。
“乌飞兔走，瞬息光阴。署来寒往，不觉廿载”。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如今生活在现代都市的林宇眼中，奶奶童年给他讲的所谓《方西野史》简直是志怪小说、奇幻故事，与如今新华书店里能买到的《聊斋志异》、《天工开物》别无二至。说是古代地方志野史，倒不如说是古代天马行空幻想小说。
可是，野史也罢，历史也罢，终究是熬不过时间。
随着岁月的流逝，沧海桑田。方西这块原本在地理上靠近大海的土地，因为常年干旱，交通不发达，经济发展滞后，百十年来始终没有被外界所熟知。山海山海，见山不见海。方西由于地处山区，成了远近闻名的贫困地区。
在林宇的记忆中，方西传说中是有龙脉的。他所在的村子外面，有一座青黑色的大山，因为坐落在村南，故取名“南山”。与三山五岳相比，这南山不仅没什么灵气，甚至还有些荒芜。由于常年干旱少雨，南山上常年不能生长大叶的灌木，更别提什么茂密的丛林了。每年一过秋分时节，山上仅有的针叶灌木也开始褪去绿色的衣裳，整个南山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漫长荒芜，远远望去，竟是一座光秃秃的荒山。
林宇的童年时代便是在这方西山区中典型的小山村里长大。村子里的房屋都是类似于徽派工艺的白墙黑瓦，可是矮矮胖胖的圆状筒楼又给人一种身在福建古村落的错觉。村子里的房屋全都错落有致，古老的街道曲径幽长，每当春雨过后，白墙黑瓦被大自然洗刷一新，映着不知是谁家屋顶上生长了多年的青苔和远处的南山，南山上云吞雾绕，颇有一番中国水墨画的韵味。
因为父母忙于工作，他整个童年几乎都是由奶奶陪伴着生活。后来，林宇从汉江的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经过自己的努力通过了荆湖省的招警考试，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汉江战警。考上战警进入警队的那一天，林宇兴奋地跑回家，没轻没重地将奶奶抱起来转了一个圈，兴奋地叫道：
“奶奶，我考上啦！您孙子是警察啦，以后我来保护您，让您吃香的喝辣的。”
老太太听了笑意盈盈，脸上的褶子堆成了花，双脚颤颤巍巍落地站稳当之后，却不忘拿话敲打孙子这个愣头青：
“你这个娃子，净想些美事嘞，俺们家族史上莫出过一个警察，你娃是头一个，当了干部，就不要想着啥子飞黄腾达。以后你头顶警徽，臂挂勋章，要一心想着遵规守纪、服务他人，我老太婆可用不着你保护着嘞...”
这一夜回去的路竟然出奇的远。林宇想着这些，双手抓得方向盘隐隐打颤，嘴里不知含着的是鼻涕还是眼泪，霎时间，只觉得心如刀绞。快速路上面车流如梭，一辆丰田吉普车老远就打着卤素大灯，如同炮弹一样冲林宇的方向直插了过来。林宇从梦中恍然惊醒，猛点几脚刹车，收起油门，轻打方向盘，双手顺势一轮，险险避了过去。心里暗骂一声，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