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别忘了下班一起去百货公司啊。”护士小李兴高采烈地叮嘱道。
“知道了。”阿兰笑着答应。
阿兰是江州医院的一名护士,这两年打仗渐渐少了,工作也容易些,但仍不时有伤兵住进医院,程牧远就是其中之一。这天阿兰照例来换药,程牧远笑道:“阿兰美人,几天不见,越发动人了。”
阿兰白了他一眼,没说话。阿兰第一次见到程牧远他就是这样的笑,当时阿兰以为他不是正经人,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爱说笑罢了。
见阿兰不理他,程牧远故意说道:“是谁惹我们阿兰美人不高兴,待我去收拾他。”说着撸起袖子,好像真要和谁打架一般。
阿兰闻言,气呼呼地说道:“还能有谁,就是你,成日里就知道胡说。”
程牧远收了笑,一本正经道:“我哪里胡说了?我说的都是真话。”
阿兰不忿道:“我可是听说你是有女朋友的人,还这样到处拈花惹草,小心被人拿了把柄,到你女朋友那乱说一通,看你如何是好。”
程牧远有些诧异,“这些是谁同你说的?”
阿兰低头换药,答非所问:“我可都是为你好,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劝你一句,好好珍惜人家,跟个当兵的谈恋爱不容易。”
程牧远嗤笑:“你说话的口气和我妈一样。”
阿兰恼羞成怒:“谁爱管你的破事!”说着就要走。
程牧远见状,忙讨饶道:“阿兰,是我错了,是我混说,你别走。”
阿兰抿着嘴看他,这下程牧远倒不好意思了,支吾地说道:“我其实,跟她早就分手了。昨天那是,哎,罢了,都与你说了吧。两年前出江州时,我跟阿玲就散了,可是她昨天见了我,不依不饶的,还说非我不嫁,弄得我没头没脑的。”
阿兰见他面露难色,不似作假,说道:“居然有这样的事。依我看,她对你肯定有所图,你须得小心些。”
程牧远见阿兰为他着想,心里高兴,不动声色地说:“阿兰,我明天就要出院了,明天我请你吃饭,赏不赏脸?”
阿兰未曾料到,喃喃地说:“这么快。”
“不快了,我住了这么多天院,早好得差不多了,我该归队了。”
“那你们是不是又要走了?”阿兰心里莫名的失落。
“不知道,这得看上峰的安排。”
阿兰一整天都闷闷不乐,连和小李逛百货公司也提不起精神。
“阿兰,你是不是病了?”小李一脸担忧,“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我没事,可能这几天太累了。”阿兰心不在焉地说。
阿兰回到家,吃了饭,便早早地躺下,可是却迟迟不能入睡。她辗转反侧,直到月上中天,她看着窗外的月亮,自言自语道:“阿兰,你完了。”
“阿兰,你怎么不吃,是不是菜不合口味?”程牧远看着阿兰问道。
阿兰摇摇头,“菜很好吃,只是,这里太闷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二人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月光照着的背影交叠在一起,难舍难分。程牧远开口说道:“我少时随一位姓韩的哥哥走西北,一路上的颠沛流离自不必说,可是跟在他身边做事倒不觉得苦,后来我参军从江州出发又随部队回到江州,兜兜转转,竟也这么些年。”
阿兰不明白程牧远为什么会忽然说这些,故作轻松道:“你怎么突然这么老气横秋的,真不像你,难道这些不是应该等到白发苍苍,儿孙满堂的时候说的故事吗?而且真想不到,看你年纪轻轻的,经历还挺多,也算一段传奇了。”
他笑笑,“我算什么传奇,真正的传奇是那位韩家哥哥,他出身富贵,三岁入少林,一去十二年,回到家已是半个大人了,过了一二年又留学去美国,待学成归来已满二十岁。他为人一诺千金,做事重情重义,无论敌人或是朋友都敬重他。”
阿兰惊讶道:“我以为这样的人只有书里才有!他叫什么?真想见见。”
“不知道,只知道姓韩,其他化名咱们也不知道,或许某个我们所熟知的大人物就是他呢。”
“那你们在西北做什么,有空给我讲讲吧。”
“我迟早都是要告诉你的。”
月上中天,程牧远慢慢走着,月光照在地面上,寒彻又凄凉。从巷口远远望去,门口竟站了一个人,他警惕起来,一只手下意识地摸着口袋,步伐不变。走近了看,竟是位老者,白发苍苍,精神矍铄。见程牧远回来,老人面露喜色,“牧远回来了,你这孩子,叫张叔我这把老骨头好等。”
程牧远一边开门,一边淡淡道:“这么晚了,不知张叔有什么事情?”
“牧远呐,咱们都是明白人,眼看这仗就要打完了,像你这样有军功的年轻人自然是前途不可限量,将来谋个高就想来也容易,程家的将来就靠你了。”
“张叔高看我了,我只是个普通军官,谈不上什么前途。”
“不是这话,牧远,听叔一句劝,等仗打完了,你就留在江州,到时咱们叔侄俩相互有个依靠,在这时候你可千万不能糊涂。”
“张叔,牧远不是争强好胜的人,张叔若要重振声威,恐怕得另请高明。”
“牧远,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对得起你父亲吗?想当年,张家和程家都是江州赫赫有名的家族,提起来必要先说‘江州张家,江州程家’,可叹适逢战乱,一切都不复从前。我已经这把年纪了,还有几年好活,不过是想给儿孙留个庇护。牧远,这些年你吃了多少苦你心里有数,张叔我想帮你也心有余力不足,我怎么忍心再让我的孩子们再吃这样苦。”说到这里,年近六旬的老人潸然泪下。半生波折,机关算尽,所求的不过是一室安宁。
程牧远并非铁石心肠的人,见状亦不忍,但仍牢记着韩家哥哥的临别赠言,不为所动道:“我是胸无大志的人,更深露重,我就不多留张叔了。”
一连几天,程牧远都准时到医院接阿兰下班,顺便带来各色吃食,大家对他的殷勤都很受用。这天,小李忍不住打趣道:“阿兰,你可真是捡到宝了,这程牧远不仅长相好,又会做人,军官前途又不差,依我看,你就从了他吧。”
阿兰听她这样说,又羞又恼,“几包点心就把你收买了,出息。”
小李不以为然道:“还不是沾了你的光。”话头一转,“说真的,他家里是个什么意思?”
这一问倒把阿兰问住了,俩人在一起到现在,只听他零星聊过一点,具体的,她还真不清楚。
小李见她的神情就知道,叹气道:“你还说我,我看你自己才是被他哄得团团转,都不知道要先摸清底细。倘若是新式家庭,倒还开明些,若是旧式家庭,规矩森严,别说他家里不同意,就是同意了,你这媳妇也难做。”
听她这么一说,阿兰心里也有些着慌,“今天见了他,我得细问问。”
阿兰走出医院,见程牧远站在树下等侯。阳光将他的周身镀成金色,一身中山装的他褪去了军人的硬朗,倒有了几分学生气。阿兰今天穿了一件丁香色碎花旗袍,两人站在一起,真是般配。
“你天天这么闲,都不用做事吗?”阿兰心不在焉,没话找话。
“怎么了,我天天来接你不好吗?”
“当然好了,非常好,可是你家里也知道我们这样好吗?”阿兰莫名的就有几分生气。
程牧远感到莫名其妙,“这和我家里有什么关系?”转念一想,“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阿兰原本在说气话,这时也认真起来,试探问道:“怎么回事?”
程牧远叹息道:“阿兰,我说过要和你坦诚相待,记得吗?”
阿兰点点头,“那么你果然有事瞒着我了。”
程牧远并不接话,兀自说道:“前几天张叔来找我。张家和程家原本都是江州大族,可惜连年战乱,一切都成过眼云烟。张叔年轻时也是出了名的风流人物,‘骑马倚虹桥,满楼红袖招’,大概就是说他了。后来张家败落,张叔也从昔日的风流公子变成了整日为生计奔波的普通男人。”说到这里,程牧远看着阿兰,他的眼神深情而专注,阿兰被他看得不自在,催问道:“那后来呢?”程牧远沉吟片刻,方继续说道:“后来,张叔投靠了一个军阀,张家又渐渐兴盛起来,如今他为了巩固家族地位想拉我入伙。”
阿兰道:“虽然我没见过你说的张叔,但是听起来像是个极有野心的人,他拉你入伙一定是想利用你,你可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见阿兰煞有介事地说话,程牧远笑起来:“我没上他的当,他一说我就拒绝了。我拒绝后,张叔大怒,在他看来,我是如此冥顽不灵,竟然对眼前的荣华富贵弃之不顾。”说到这里,程牧远难得有些黯然,“我幼年富贵,少年坎坷,后来从军,跟着部队南征北战,到如今也算是见过了世间百态,对荣华富贵早就失了狂热。阿兰,我这样说,你会不会认为我不思进取?”
阿兰摇摇头,“不会。你虽然长我几岁,却饱尝人间冷暖,到如今仍是赤子之心,看得比张叔还通透,你才是真正的明白人。若是被富贵迷了眼,难免落入别人的圈套,到时进退不能,才是害人害己。”
“不错,我也正是看透了这些,才想离开江州。我决定离开,阿兰,你愿意和我同去吗?”
阿兰正被他说得感慨,不妨这突然一问,不过她很快微笑,这笑容像春日的阳光,温暖而灿烂,她主动去握程牧远的手,眼神认真而坚定:“当然,我们离开江州,去寻找真正自由的地方。”说完,她感到如释重负,这一刻,所有的忧虑都灰飞烟灭。忽而,她又起了玩笑的心思,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狡黠一笑,“哎呀,说了这么多,我才想起来,去那么远的路,一个银元都没有怎么办?”
“不用担心,程家虽然只剩下我一人,还不至于连路费都出不起,况且我这些年也有些积蓄,足够我们到任何地方安家落户。”
夕阳下,两个年轻的身影依偎在一起,他们还有很多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