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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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车窗,他能看见村子了。
村口栅栏倒了一半,歪歪斜斜地躺着,不知是哪家小孩顽皮,还是哪辆跑货的三轮着了坎轧的。栅栏后边,不大的土地上落满一户户砖瓦房,见几缕炊烟渐远,几只燕子划过。年末的田里没有庄稼,村里的娃娃们绕着田垄肆意奔跑,跑着跑着,跑到了村口。
路太窄,大巴在村口停下了。
他把双肩包甩上,从底舱里拖出几大袋行李和一个行李箱,和司机打了声招呼,向村里走去。
忙了一年,该回家看看了。这次,他回家过年。
娃娃们见有人来了,纷纷上前。
“哥,回哪家啊?”一个男孩问。
“回自己家。”
“哥,来干啥啊?”一个小胖子问。
“过年。”
孩子们热情地帮他提着行李,走在前头。他边走边望。
在城市里,每一秒钟都有所不同,但在这个地方,一年就好像一个晚上,人们不过做了一个梦,一觉天明,醒来依旧。
有些屋子的窗上已贴上了红彤彤的窗花,屋檐下挂上了几盏灯笼,他走到巷尾,在一处掉漆的木门前停了下来,门上贴着新粘上的福字。招呼孩子们放下了行李,他伸出手,叩响了门。
“妈,我回来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门开了。面前的老妇人绽开了笑容。
回到家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看见了夜晚喧闹的村落,和天上盛开的烟花,那响彻整个心田的鞭炮声,好似已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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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他成绩平平,父亲在他高三那年离开了村子,丢下母亲一人在这个偏远的山村里。在他生命中,有一个不爱这个村子,不爱他们母子的父亲。所以他爱,他爱这个村子,爱他的母亲。
高考后,他走出了村子,在南边的城市读大学。四年里,他常回家,常给村里的娃娃们讲故事,讲知识,常给母亲讲城里的人和事,常给这个小村子讲南方的风景,讲南方的雨。
四年之后,他找到了一份得以安身的工作,酬劳不高,但优于稳定。工作后,他回家的次数逐渐变少,被替代的时间,被花费在矮窄的办公桌前。
他时不时会望向窗外,冬有燕去,春有燕回。
他开始想念过去,想念在田垄奔跑的时光,想念夏夜里摇着的蒲扇,想念夕阳散落的傍晚,想念故乡金色的麦浪。
燕子也和自己一样啊,疲于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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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母亲将自己的孩子拥在怀里,轻声低唱。哭声变成了均匀的呼声,在月光和母亲的依偎下,他安然入睡。
母亲将孩子轻放在床上,拿来药和水,慢慢擦拭着孩子身上的伤口,擦着,却在笑。她在想着,眼前七岁的男孩刚刚对自己满眼失望的样子。
男孩和镇上来的一个孩子打了一架,受了伤,赌气地回到家,却只看见母亲的沉默的脸。沉默,对孩子来说,是最痛苦的惩罚。
母亲轻轻给孩子盖上被子。
月亮正温柔地笑着,风正拂着,田野里的麦子正晃动着,它们正对他说,别哭,别哭。
傻瓜,妈妈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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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中秋,暴雨如初,人们躲在屋子里团聚。
动车站人头攒动,聆听广播需要拉长耳朵。他满心欢喜,因为去年的今天,他认识了一个姑娘,聪明伶俐,可爱善良。
他对母亲说,今年中秋会带她回家。母亲十分高兴,笑嘻嘻地在电话那头说,南方的姑娘都漂亮贤淑,让他好好对她,不要让她因自己吃苦。
他答应了母亲,手中紧紧攥着两张车票。
距离发车时间还剩半个小时,候车厅里,他旁边的座位依旧空荡。他有些着急了,拨通电话,却显示无人接听。
距离发车时间还剩二十分钟,候车厅里,人群已经换了一批,他旁边的座位依旧空荡。他站起身,来回踱步,一次又一次拨通电话,却依旧无人听。
“叮咚……”大厅内的广播响起。
发了短信,打了电话。
依旧无人接听,身旁座位依旧空荡。
该检票了。
他来到了检票口,手不安地拍打着行李,目光在候车厅的入口扫了一遍又一遍。
“先生,列车马上就要发动了,请问您要上车吗?”
半晌,他回过头,递去一张车票。
列车飞驰,带走了呼啸的风,也带走了互相的不辞而别。
手机来了一条讯息,他倚着窗,不经意瞟一眼。
“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车窗外,不知何处飘起的烟,够到了天上的云,奋力去拽,却被横冲直撞的风吹得零散。燕子飞过山丘,不知落在哪处平原。
他拼命地活着,这里却没有一丝一缕是属于他的。
只记得母亲说,闭上眼,就是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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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相遇的那天,正下着大雨。
女生正要闭店,却见门口的一个男生喝得烂醉如泥,脚下滚满了啤酒罐。
那么大的雨,像极了自己,不管不顾地坠落,最终粉身碎骨,客死他乡。男生心想。
那么大的雨,他不去避,却在自己店门前惩罚自己。女生心想。
路灯的亮光在雨夜中晕开,男生的头顶上多了一把伞,女生的背后多了一个倚靠。
后来他们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名字叫生活。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于是他们站在了一起。他支离破碎的天空从此被缝补,她满目疮痍的世界从此点上了灯。
他们告别孤军奋战的日子,转身向更远处走去。
他只记得,她说,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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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车站到医院的那段距离,他跑出了人生的第一速度。
他跑得飞快,追上了日出前的黎明,追上了村口的大黄狗,追上了巷头巷尾招呼的伙伴,追上了城市的最后一班车。
可他追不上时间。
整个村子静默着,远方来的燕停在屋前,田里的麦子也低了头。
他能嗅到槐花香,那是母亲最喜欢的味道。
“人老了,都会死的。”小的时候,母亲经常这样对他说。
“我不想你死。”他说。
“那你多笑笑,妈妈就会忍不住回头了。”母亲说。
他用力挤出一个笑容,而母亲的脸依旧苍白。
妈,我笑了,你回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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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事情已经很多年,他站在阳台,身旁掉落一根又一根烟。
他再也看不见月光下浮动的麦浪,再也看不见红窗花,再也看不见雨夜头顶的那把伞,再也听不到柔软梦中细腻的歌谣。
她相信他,但没答应他。
他不再笑,母亲不会回头了。
燕子飞得很快,掠过人潮。
他不知道它最终落在哪,但,燕子有燕子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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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车停在村口,柏油路一眼望不到头。
他提着一袋行李,向村里走去。
村口嬉戏的娃娃们见有外人来访,绕过水泥墙,来到他跟前。
“叔,来干啥?”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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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你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