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托尼天天跟在聂文的身后转,自从那天何慕书找托尼谈过之后,托尼就一口应承了下来,在他看来,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连药都下了,更不在乎跟在聂文身边了,反正不需要他做什么,有什么事会直接通知他。
聂文这几天闲来无事就在罗马城中转悠,虽然他对托尼很反感,但何慕书一直推辞说自己很忙,让他再等几天,到时候会把他知道的关于聂文的事详细说明。聂文记忆全失,根本没什么目标,也不着急,就在罗马城中暂时住了下来。
由于气候日益转暖,昔日冰冻的平原已经长出了不少矮小的灌木,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植物都从地底探出了绿叶,窥视着这个新生的世界。一些封冻在冰层中的枯黄草根露出来,远远望去,青一块黄一块,色彩斑斓,聂文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平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托尼在一旁说道:“真好。”
聂文回过头来道:“什么真好?”
托尼笑笑,指着自己前些天耕过的那片田地说道:“你看,再过一段时间,那片田地里就会长出小麦,据说这种麦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如果天气好的话,一年可以收两到三次,”他望着一道道长长的垄沟,脸上充满了希望,“到那个时候,我们就能吃到粮食了。”
聂文看看托尼,道:“那以前的粮食呢?现在怎么不吃以前的粮食?”
托尼这才想起聂文记忆全失,根本不记得那段黑暗的岁月了。于是叹了口气道:“以前?以前哪来的粮食?所有能吃的都找出来吃了,就连冰块都刨下来,用火烤融后把冰块里面冻着的树枝草皮煮着吃了,那真是一段可怕的岁月。”
聂文皱着眉头想了想,一点印象都没有,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又负着手欣赏起风景来。
托尼接着说道:“在二十多年前的一天,太阳的光芒忽然消失不见了,整个大地陷入了一片黑暗,人们都惊慌失措,世界乱得不成样子,能活下来的都很幸运。可是谁又能想到这黑暗整整持续了二十年呢?二十年啊....一缕阳光都没有。”
聂文望着远方缓缓起伏的丘陵道:“所以根本就没有粮食?”
托尼“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他想起了他的父母,一个是被饿死的,另一个也是被饿死的,自己虽然活了下来,可是也只是活着而已,在这片大陆上,能活着已经是一种奢望了。
远处传来一阵苍凉的歌声,聂文听不懂唱的是什么,歌词艰涩难懂,但却被那苍凉的曲调所吸引,在空旷的平原上,歌声仿佛带着能穿透一切的魔力,深深的透入听者的心里,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起荒漠上的枯草寒冰,日升月落。
“这是什么歌?”
“哼牙子。”托尼答道。
聂文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道:“什么?”
“哼牙子!”托尼解释道:“每个贫民都会唱的哼牙子,我们不会起一个好听的名字,因为这首歌唱起来哼哼呀呀的很好听,就叫它哼牙子。”
聂文听到这个名字笑了笑,“歌词唱的是什么?”
托尼道:“他唱的是:谁走过月亮的那边?谁带来长长的冰寒?我跪在木桩下啃着冰雪,在黑夜里对太阳呼唤。”他说着就哼唱起来,也是那种土语,如果他刚才不解释的话,就很难听清唱的是什么,经过他一番解释,聂文才明白这首歌其实唱的就是那些在黑暗中生活的人们。
歌词只有四句,翻来覆去的唱,只听了两遍,聂文就学会了,于是也跟着哼唱起来。托尼仰着脸,神情很专注,带着一丝淡淡的悲伤,聂文忽然觉得他这个神情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不禁陷入了沉思。
托尼唱了两遍,对聂文笑笑,道:“我还没更大声的唱呢,我唱得比那个人好听。”
聂文抬起头来道:“好啊,你唱来听听。”
托尼使劲咳了咳,扯着嗓子唱起来,由于调子起得太高,高音的部分根本唱不上去,唱跑了调。聂文笑着打断他道:“算了算了,你唱得太难听了,根本不如刚才那个人唱的。”
托尼嘿嘿笑着挠了挠头,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聂文笑着大声道:“我也来大声唱一遍,看咱们谁唱得好听。”
托尼“嗯”了一声。
远处的风呼啸着从平原上刮过,聂文大声的唱起这首哼牙子:“谁走过月亮的那边?谁带来长长的冰寒?我跪在木桩下啃着冰雪,在黑夜里对太阳呼唤......”歌声在平原上回荡,随着风向更远的地方奔去。
聂文吼了两遍,觉得心情似乎也随着歌声舒爽了起来,转头问托尼:“怎么样?我唱得好听吧?”
托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聂文笑道:“怎么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到底好不好听?”
托尼道:“好听是好听,可是不对味。”
“不对味?什么味?”
托尼挠着脑袋着:“我也不知道,就是不对味。你唱得像是歌,不是哼牙子。”
聂文觉得好笑:“哼牙子不是歌吗?”
托尼摇头道:“哼牙子就是哼牙子,早晨起来唱不好,晚上回去没力气唱,只有最苦最累的时候,狠狠放开噪子嚎一阵,才有那个味。”
听了托尼这番费力的评析,聂文知道为什么自己唱得不是哼牙子了,自己只是喜欢这首歌的曲调,却根本体会不到歌词里那种深深的绝望和呐喊。没有那种心情,就绝不会唱出哼牙子的味道。
想到这里,聂文不禁在脑海中描绘那段黑暗的岁月,在黑暗中的血腥和战乱,还有饥饿和劳累,描绘那些陷入绝望和深深无奈中的人们,用僵硬的十指挖出草根,母亲的乳汁已经枯萎,只能眼睁睁看着婴儿饿死。
“谁走过月亮的那边?谁带来长长的冰寒?我跪在木桩下啃着冰雪,在黑夜里对太阳呼唤......”聂文猛地放开嗓子嚎了起来,开始还怕走调,越是唱到后来,越是想把那些苦难和痛苦都喊出来,叫出来,哪里还会想到跑不跑调,他一遍遍的唱着,仿佛自己就是一个在冰天雪地中绝望的贫民。
这一次托尼没有说什么,只是呆呆的望着远处起伏的丘陵,望着青黄斑斓的大地,两行浊泪从眼中涌出,又潸然滚落,无声的落在绿意初绽的大地上。
聂文唱完了,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体会似乎深了一层,触摸到了最柔软也最坚固的那一部分,那里充满了泪水和希望,却只是默默的承受着,不肯在苦难中迸发。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忽然发现托尼正擦着眼泪,奇怪道:“怎么了?”
托尼摇了摇头:“没有,我想起了父母。”
聂文“哦”了一声:“他们还好吗?”
“都死了,饿死的。”托尼振作了一下精神,“妈妈把爸爸尸体煮了喂我,然后又把自己割了喂我。”他低下头:“我活下来了,他们都死了。”
聂文的心紧紧一阵抽搐。
“我活下来了....活下来了....”托尼喃喃地道:“可是活着又怎么样呢?”
聂文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想了想,才对托尼道:“哼牙子里面唱的黑暗已经过去了,你看,太阳不是已经升起来了吗?你刚才还说那片田地能收两茬麦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托尼点了点头,向远处一指道:“你听,那边也有人在唱哼牙子了。”他手指着南边的一片荒野。
聂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极尽目力,也只能勉强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想必是在田地里耕作的贫民。
托尼大笑道:“你刚才唱得真有味哩,肯定是被人听到了,就情不自禁的唱了起来。”
聂文望着远远的黑点,口中喃喃地道:“他们情不自禁的唱起来了么?希望已经有了,黑暗已经过去了,可是哼牙子还会一直唱下去么?”他第一次认识到,其实苦难不仅仅来自灾难和自然环境的破坏,也许,最长久的苦难,都只是人自己造成的。那些衣不蔽体的贫民,艰难的挥动着沉重的铜锄,一寸一寸的开垦着荒原,然后带着疲劳和饥饿回到简陋的像一个墓穴一样的房舍里,等待着黎明和第二天的劳作。对这些贫民来说,活着就是一种苦难,正像托尼刚才说的那样:“我活下来了....活下来了....可是活着又怎么样呢?”
聂文感觉胸口像堵着一块大石头,压得心情也沉重起来,荒原依然是青黄斑斓,可是此刻在他的眼中,却像是一滴滴落在大地上的泪水和汗水,打湿了这个冰原,也融化了这个冰原,也许,将来有一天还会把自己葬在荒原下,供养着一丛荒草,或是一垄麦田,又或者只是一片黄沙。
托尼蹲在地上用手捏着土块,看着土块在自己的手里变成松散的一粒粒细土末。
聂文忽然觉得,这一刻自己很沉重,但却很踏实,真真正正的脚踏在这片土地上,融于这片土地,理解这片土地。荒原的风吹来,将头发吹得凌乱,聂文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向罗马城的方向走去,无论自己从前做过什么事情,但从这一刻起,聂文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无论做什么,总要去做,如果什么也不做的话,就像托尼说的那样,活着又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