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县不是块大地方,隔壁县因为新开发的发电厂项目一举腾飞,最不济的家里还好几样电器,永县还窝在自个儿一亩三分地里安然度日。
一眼看去,黝黑的山脉直蜿蜒到大山最深处,山下好几栋自建房,连成一片。黎家,就在这条贫穷带的尽头。
因为地势偏僻,又靠着环山北路,每年经过这片的生意人一茬接着一茬。有时赶路赶得狠了,来不及在日落前上山,永县就会分出几户人家来收容路人,到时候走的时候按人头给点费用就行。
这天靠近傍晚时分,永县来了一支奇怪的车队,为首一辆黑色轿车,后头跟的是辆银灰色掉漆的面包车,单面玻璃,贴着往里看啥也看不清。
轿车里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平头,胡子拉碴的,揪着他就往地上掼,黎落成还扒拉在窗玻璃那儿偷看呢,当下就吓得一声惊叫,赶紧闭上眼睛准备挨这实实一下,身后突然有人说话了。
“二彪,小孩子,别计较了。”
说话的人声音低而哑,但声线是年轻的,甚至还含了点不太明显的善意。
黎落成睁开一只眼睛去看,拎着他被称作二彪的男人狠狠瞪过来一眼,再一把丢开他,“小孩,规矩点!”
“小孩,我问你,你家今天住人了吗?”
男人比刚刚那个吓人叔叔还要年轻,眉眼清俊,看他往后退了退,还和蔼地弯下腰,撑着膝盖问,“我跟你说话呢,小孩。”
黎落成眼珠子一转,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指向车子,“你们也是做生意的吗?”
这话问完,旁边二彪脸色冷下来,看向弯腰半蹲的人。
男人笑了,“是啊,我们是做生意的过路人。”他指向远处压下来的云层,“这不,要下雨了,现在上山太危险,我们在你家住一夜好不好?”
黎落成再次打量了一遍他们两个,思考了一阵,点头道:“好,我带你们回去。”
二彪走过来,“李先生。”
男人抬手,做了个就此打住的姿势。
明明二彪比他年长,看着也更壮硕凶狠,但却好像是听命于他的,黎落成边带路边说:“你是姓李吗?”
男人又轻轻笑了下,声音还是一贯的沙哑低沉,“好像是吧。”
好像是吧?黎落成觉得这话很怪。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清楚自己到底姓什么呢,就像他姓黎,他妹妹姓黎,因为跟的爸爸的姓。
不过这话没来得及的问就很快忘了,因为转过一条泥泞小路,一栋砖瓦小平房就出现在了视野里,黎落成小跑着去敲门,“开门,开门,我回来了!”
两人跟着走近,二彪脚下不留意踩中一摊烂泥,烫脚一样跳开,啐了一口骂着:“这路怎么这么烂?”
黎落成转过头,这才发现两人裤腿上都沾了一圈泥点子,李先生瘦瘦高高,裤腿空荡荡的,比二彪沾得更多,他身形不动,似乎压根儿不在意。
“等会儿啊,爸妈在上班得晚上回来,妹妹在家,开门有点慢。”
没多久,木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走出个黑瘦黑瘦的小姑娘,扎着两条羊角辫搁在脑袋后,一看见两个陌生人立马怯懦懦往黎落成身后一躲。
“没事儿羊羊!这是过路借住的,到时候会给我们钱呢!”
黎落成让开,把人往里面请,关门的时候他又看见路口停着的一大一小的两辆车,随口问,“面包车上的人不下来吃饭睡觉吗?”
二彪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唯一一张能坐的椅子送到李先生屁股下,自己只能站着了,他喘着粗气嚷道:“小孩,不该问的就别问,再去给我找张椅子来!”
黎羊羊被吓到,躲在黎落成身后怎么拉也不出来,却时不时转着两颗黑葡萄大的眼睛偷偷看桌边坐着的人。
意识到被偷窥,男人搁下茶杯,朝她伸出手,“小姑娘,哥哥抱一抱。”
他自称哥哥了,想必年纪不大,黎落成想了想,也跟着叫了声,“哥哥,我去给你找椅子”,然后迅速溜了。
客厅里只剩了他们,还有一个不说话的小女孩。
二彪边擦着脑门上的汗,边看向远处已经彻底压下来的天,用衣角扇着风。
“李先生,不能再拖了,到时候货不到,尾款只能拿一半。”
茶杯是从车上拿下来的,黑色杯身,里面泡着新鲜茶包,袅袅茶烟里,男人视线落在墙角那抹瘦小的身影上,轻声道:“来得及——今年多大啦?”
后半句,是同黎羊羊说的。
黎羊羊一声不吭,眼帘垂着。
“嘿!你这小孩!同你说话呢!”二彪撸起袖子。
男人抬手,又是个噤声的动作。
“我是问你今——”
“嘟——”
与男人声音一同响起的,是一长串沉闷混乱的车辆鸣笛声,犹如一道惊雷响在寂静的黄昏里,屋里静了两秒,随即男人跟二彪迅速对上一眼,一齐飞快跑出去。
黎羊羊缩在墙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隔间门帘就被掀开了,黎落成抱了把椅子钻出来,四处张望,“哥哥跟叔叔呢?”
黎羊羊指了指门外。
拐角处停车的地方,此刻站了三四个黑色短袖的粗壮男人,乱草丛挡住了一半的视野,黎落成站在门口远远看去。
此刻面包车驾驶位的人也走了出来,连同二彪在内三人围着最年轻的李先生躬身站着,正中笔直不动的人眉眼冷峻,散发着隐而不发的怒火。
不知说了些什么,男人将视线投来,半空中跟黎落成对上,停留了会儿,又波澜不惊地移开。
谈了会儿,两人又往回走,剩下的人重新上了面包车。
黎落成说:“椅子找到了,不过家里只剩一张单独的床,晚上的话你们得挤一挤。”
二彪回:“我可以睡地板。”
李先生倒是这回没说话,眉间的冷淡没散干净,一声不吭抬脚进了里间。
黎羊羊小声问:“大哥哥这是怎么了?”
黎落成摇摇头。
二彪瞅他俩一眼,“回房了,等会儿晚饭送进来,没事别敲门打扰,”说到这儿扬扬拳头,吓得黎落成往后躲了躲,“小心挨揍。”
黎羊羊小声嘀咕,“好凶。”
晚间黎爸黎妈回来,黎落成将这事说了,毕竟在永县,过路人借住是常事,大人们都不当新鲜事,黎爸黎妈只叮嘱了句走的时候记得收钱,就进屋睡觉去了。
关门时,黎落成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喊住他们道:“明天羊羊学校里要阻止郊游,就在附近的前牛山,每人交十块钱。”
“前牛山有什么稀罕,改天你带你妹去逛逛,不比一大群人挤在一起好。”黎爸满脸倦色,懒得再说,关门前再强调了句,“没这个钱,这事下次再说吧。”
“但是——”
房门已经关上了。
站了会儿,黎落成回身抓住黎羊羊脏兮兮的小手,“没事,你明天跟同学一起去,钱的事哥想想办法。”
十块钱对小孩子来说不是笔小数目,想了半天法子,横竖只剩了最后一个办法。
“咚咚——”
“谁啊?”
“送晚饭的。”
房间门打开,二彪不耐烦地垂头看来,跟傍晚时分同一个装束,他身上还是那件黑色短打,露出一大截粗壮有力的手臂,黎落成吸了吸鼻子,觉得他衣服上除却汗水味,还有股隐隐约约的淡腥味。
二彪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碗筷,正要关门,门缝里立马卡上一双脚。
“等等!”
二彪拉着门,把黎落成卡得嗷嗷叫唤,惊动了里面的男人。“怎么了?”
“李先生,没事。”
“哥哥!大哥哥!我话还没说完呢,我有话说!”黎落成不死心拿脚继续卡门,被挤得龇牙咧嘴。
“你让他进来。”
二彪瞪着眼,不情愿地拎住他衣领,往里一丢。
房间灯泡昏黄,屋子里唯一一张椅子上坐着个人,在看手机。见他进来,收起手机问:“找我有事?”
“有事的。”黎落成拍拍手心沾上的灰尘,指向二彪手里的饭,“晚饭是要单独给钱的。”
男人没言语,表情沉在灯光下,看不太分明,半晌他动了,转头对二彪道:“拿给他。多少钱?”
黎落成觉得再多也不需要,只够羊羊的报名费就行。其实晚饭每家每户都是免费提供的,但事出突然,只坑这一次嘛,他挺了挺身子,果断道:“十块。”
接过二彪递过来的钱包,男人在里面夹出一叠钱,即使在昏黄灯光下,黎落成也能看清楚上头红艳艳的头像。
他张了张嘴。
递票子到面前的手没收,甚至还轻微点了点,“拿着。”
“只要......十块啊...”
面前这一叠,起码好几大百吧?
男人神色不变,语气也是轻松随意的模样,“拿着吧,所有的费用都在里面了。”
“可那也太多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黎落成吞了吞口水,犹豫着要不要去接。
见他不动,男人直接将一叠钱重新叠起,转手搁在桌面,压上茶壶,似乎是不想再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
第二天早起,黎落成去房里收东西,钱果然还压在桌上没动,他绕着桌子踟蹰了片刻,咬咬牙抽走一张,心里想:剩下的我没拿,就不算我跟他们要的,他们不拿走那是他们的事。
出门时二彪跟男人还没走,两人站在门口大柳树下聊天,一站一蹲,黎落成牵着黎羊羊出门时被男人喊住。
“小孩。”他朝自己招招手,“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清早的阳光滑过山坡照下来,整座永县都罩在水汽与晨光中,风过林涛,朗朗作响。
三人衣襟被吹得鼓动。
“我送羊羊去学校,她们班组织郊游!”
二彪拿手搭棚远眺,男人将视线放回眼前瘦瘦黑黑的小女孩身上,另只手去掏口袋,半晌掏出条红艳艳的领带出来。
他把红领巾给黎羊羊系上。
“买给家里小孩的,送你了。”
黎落成正要拒绝,扭头看见黎羊羊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面前俯身的男人,话重新滚回喉咙,落回肚子。
“送送你们吧,我们也往那儿去。”
黎爸黎妈都去上早班去了,如果是走山路,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到,黎落成从小又在这一片野惯了,心眼子里压根儿没有提防人的意思,何况这条路他最熟悉。
想也不想他就点头道:“好呀。”
等他牵着黎羊羊走到后面面包车前,一双大手突然按在了车把手上,二彪在身后吼道:“上这儿来!你俩坐这辆!”
男人挡在眼前的手还没收,黎落成哦了声,重新牵着妹妹折返回去,等他打开车门钻进去后,回头一看,男人正瞧着这边,随后才钻进了车里。
车速不快,小路颠簸,但风景还不错,漫山遍野火红的鸡角根像一团团火焰浮在空中,车身擦过去,花束瞬间分成两排,一两朵钻进车内,在黎落成鼻翼间打了个滚儿,香气扑鼻,熏得人头昏脑胀。
黎落成安静了会儿就忍不住了,主动打开话匣问道:“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啊?生意赚的钱多吗?”
二彪冷哼了声,并不搭理。
黎落成也不生气,又转过头去跟后排羊羊说话,两小孩唧唧喳喳乐个不停。
到了山脚下,黎羊羊突然揪住衣角说要上厕所,黎落成把话转达,二彪表情不耐地朝后面车比了个手势,踩脚刹将车子靠边儿停住。
“赶紧着,屁事真多。”
“好好好,我们就在这附近。”黎落成嘿笑。
他牵着黎羊羊的手往不远处灌木丛里走。
后边面包车也停了,车门打开,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二彪点了根烟递过去,利索地点上火,两人眺望着远处绵延的山脉抽烟。
“那个小鬼怎么样了?”
“还在发烧,不知道能不能挺过今晚。”男人呵出一口奶白,点了点指尖的烟灰,表情放松地闭上了眼。二彪等待着他下一句处置安排,按以往,这种多次计划逃跑的刺头早半路处理掉了,只是这次买家定的数目过多,目前少一个都不行。
能靠自身免疫力挺过去那是命里福报,命好,一旦挺不过去,只能刨个坑荒郊野岭的埋。
男人吐出一口烟,将剩下的话补全,“夜里找个地儿丢了吧。”
二彪以为自己听错了,惊疑不定,“直接放人?要是回去报警怎么办,她看过我们的脸!”
“没事。”
“李思年!”
二彪一声大吼,整片山脉都充斥着回响,等声儿停下来。
“冷静了?”李思年掀起眼皮,半笑不笑掐灭手上的烟头丢进山谷,“活不成的,我给她喂了药。”
“你不早说。”二彪长吁一口气,可眼下又面临一个难题,“人头数怎么补,还差一个。是想办法联系档口那边的兄弟还是等到缅甸再说?”
背后响起枝叶窸窣的声响,面包车上原本望哨的两人都下来了,一人肩上扛了一个,是几分钟钱提出去上厕所的黎落成跟黎羊羊。
“猜对了,不太老实,一直在车后草丛乱转。”
二彪看向黎落成,表情意外。
后者淡定许多,似乎早料到这两人会使这么一出,他微微俯身,带着点满意的审视,这表情很奇异,倒像是欣赏一样:“他看到了,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又同意坐我们的车。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收拾干净,一起带回缅甸。”
二彪点点头,主动上去拎起两只小鬼转身往面包车去,打开车门一把丢了进去。
空荡荡的山野,一黑一白两道黑点停了又动,穿过无垠的鸡角根,迎着颠簸的山路,一路往山外头开去,一山接着一山,旷野后又是旷野。
林深处似乎传来某种异样的声响,无数只鸟雀惊飞,带着细枝枯叶腾飞散落,哗啦啦遮蔽了大块的天空。
天沉了下来。
“这是快下雨了吧?”
“可今早出门还说会出太阳,这山里天气一钟头一个样,天王老子说了都不能信。”
黎落成昏昏沉沉醒来时,耳边是细碎的交谈声。药效还没过,整个身子浮浮沉沉的,好像在船上又好像在水里,等意识慢腾腾回笼,再加上搅动着淡腥的汽油味钻进鼻孔,他瞬间发现——
他在车里。
只一秒,他猛地睁开双目,胸膛剧烈地起伏。
头顶是压下来的逼仄车厢,灰压压的车顶上沾着七七八八的污渍,狭窄的空间里除了他还有好几个人,因为除了驾驶座上谈话的两个,他还能听到断断续续微弱的吐息声。
等适应了昏暗的视野,他看清了——
跟普通面包车一样的格局,此刻后两排的座椅上坐满了跟他年龄相仿的孩童,有男有女,都被绑得严严实实,没位置的横躺在中间过道上。
黎落成稍微动了动身子,耳边就传来一声轻矮的呼唤。
“哥哥。”
黎羊羊被塞在离他不远的角落里,正瞪大眼睛一脸惊惧地朝自己看来,看样子下一秒就要大哭出声。
黎落成沉着脸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动弹。
除了黎羊羊跟他,整个车厢的孩子都被封了嘴,而黎羊羊竟然还是自由活动的状态,不知道是这群人的疏忽还是另有目的。
车子一直在颠,似乎还在山路上,可按他昏迷的时间,怎么也都出了永县,那现在到底在哪里,又出了永县多远?
车窗内装了窗帘根本看不清窗外,黎落成紧紧贴在座位上听前面两个人交谈。
“李思年承认我们交完这批货就分百分之十的利润,到时候我就直接在缅甸定居下来,娶个漂亮老婆,金盆洗手不做喽!”
“你放屁吧,那块儿肥肉那么大,你真能熬得住不红眼?”
“这回基数这么大,怎么都能够吃喝玩乐好多年了吧,回头的事回头再说。”
两人抽着烟大笑。
原来那人叫李思年,这回是要把他们卖去缅甸。黎落成想了一阵开始在车厢里找那个偷偷向他求救的小姑娘。
昨天傍晚的车鸣声不是意外,他本来去隔壁王奶奶家借椅子,路过草丛时却突然被一双小手拉住,浑身上下脏兮兮只剩了两只眼发亮的小女孩抖着身子问他能不能帮个忙。
可话还没得及说,就有人找了过来。
目光一一扫过陌生的脸,心却缓慢沉下去,等来来回回找了三四遍无果,黎落成靠着座位拼命呼吸,妄图从本就稀薄的氧气里,找到点虚无缥缈的安全感。
不见了。
即使是十岁孩童的心智,他也能敏锐嗅出消失这个词,在此时此刻意味着什么。女孩不见了,不单单是从这个车厢里。
这群人不仅仅是要拿他们换钱,他们还能随时要了他们的命。
得逃。
他开始后悔跟县里那几个小屁孩玩游戏,回回他都是扮演坏人的那个,最后接受正义者的制裁。从推倒到踢打,再到后来群殴,他这个“坏角色”势必要接受“正派角色”一番戏弄嘲讽后才肯罢休。
但偏偏他又那么倒霉,每次轮到选角色时,都会因为拿不出足够的零花钱而回回被迫套上反派的头衔。
于是当裤脚被拉住的那一刻,黎落成身体里平静无澜的血液突然沸腾了,他一瞬间体会到了游戏里英雄人物的快感,他被需要,被期待,可以证明,可以逆转。
于是,他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
用自己的能力,去救这群小孩子出来。
黎羊羊是捎带的那个,听了他的话后怎么也要跟上来,黎落成本来不想带她,但游戏里英雄人物的身边似乎都有一个见证者,否则到时候谁能在县里那群小屁孩面前,证明自己的勇敢跟无畏呢?
但他没料到对方已经察觉到了异常,竟然从身后把他们迷晕直接拖了进来。
车身突然晃动得更剧烈,突突突了几下猛然刹住。
黎落成听到驾驶位上男人骂了句脏话,“艹,熄火了,这荒郊野岭的。”
隔壁的人回道:“你先别动,我去前面问问,看好他们。”
前面似乎要回头,黎落成迅速闭双眼假寐。
隐隐约约有人靠近过来,先是一阵子响动,随即左手边男孩开始哇哇大叫,但很快,叫声便被零碎的嗡嗡声取代了,震动的车身再晃了几次,耳边只剩无限放大的鼻息。
“妈的小兔崽子!还敢咬人,这次一觉让你睡到缅甸!”
“你们都给我老实点!有小动作的就跟他一样!”
静了会儿,守在旁边的人终于动了,脚步声开始走远。黎落成这才睁开一只眼睛来看。只见拥挤的车厢内部,与后排相隔的布帘子被卷起,前排位置上剩一个胡子拉碴又干瘦的中年男人,正脸对着前窗抽烟,右手边放茶杯的地方散着几只针筒跟药瓶,里头奶白色的溶液还剩一半。
刚刚的声音——
他拿眼睛在车厢里翻找,很快在靠车门位置发现声源。男孩看着已经睡过去了,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双手双脚蜷缩,以一个极度怪异的姿势,看来昏过去之前已经害怕到不行。
“喂——羊羊——”
黎落成将目光放向缩在角落里的黎羊羊,见妹妹终于看见自己,赶忙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过来——帮我解绳子——”
正说话着,男人猛地从座位上直起身子,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睛直望向前方朦胧的黑夜,刺破看不见夜色,在漫山遍野的树影与鸟虫的叫声中,他快速捕捉到了一束由手电筒发出的微弱的光。
男人骂骂咧咧:“他妈的又怎么了?”
两辆车都是重喷过漆的套牌车,年头久了时不时熄个火。他拉开车门,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外,与此同时打开手上的手电照向远处光源闪动的地方,大声喊:“山鬼!山鬼!李哥!你们那儿出什么事了?要不要我过去帮忙?”
黎落成几乎是呵斥了,只是并未出声,他急迫到浑身都在激烈颤抖,胸腔震荡到耳鸣,撑着涨到极致的太阳穴他再次比口型——
“快——过来帮我解绳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狭窄的空间里这份焦灼被无限放大,而黎羊羊并未曾经历过这些,她本能觉得害怕,瞪着一双茫然无措的大眼睛缩在角落里看着哥哥,后来直接埋下头去,将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
“我我我,我,我不行的,我害怕……”
她小声呓语,越缩越紧,攥成拳头的小手指关节被压到煞白。车身震动,男人已经从车上跳下去,正挥舞着手电企图跟前面对上话。
黎落成眼前开始发黑,长时间的脱水跟封闭让他的体能消耗极快,眼下还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黎羊羊。
不能指望她了,只能再想个办法,在男人回来之前。
“哐哐哐——哐哐哐——”
四面都是旷野,刚刚被吓过一轮,眼下一群小孩都瑟瑟缩缩不敢动弹,于是等黎落成听见这串有规律的响动时整个人瞬间恢复生机从地面上弹起来。声音轻而缓,但在近距离能听见的范围内,就像是刻意吸引他注意一样,既然能听见——
目光一转,他对上车厢里另一双藏在黑暗里的眼。
是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八九岁的模样,同样被绑得像条垂死挣扎的鱼,正靠在车壁上保持后仰的姿势,有一下没一下拿脑袋碰撞车身。见黎落成看见他,男孩吹开嘴边上松了一半的胶带,迅速咧开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随即三两下坐直身子并朝旁边黎羊羊努努嘴。
“我去——”他说。
黎落成读懂了他的意思,摇头。
男孩又比口型了,“我离她近,不容易被发现,等我绳子解了,我去解你的。”
黎落成不回话了。
刚刚焦急如焚的心上倏而淌过一道溪流,他在晦暗里几乎是立刻安静了下来,随后一动不动看向对面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
——如果他自己跑了不管他们呢。
这个念头一旦开始就如破土而出的种子,快速生根发芽,最后长出带毒的藤蔓将他整个笼罩在其中。
——那人贩子一定会拿剩下的人撒气,其中包括自己,那还不如一个都别跑。
思考的时间,车头拿灯观望的人已经怒气冲冲往回了。
“我操他妈的,还真坏了,这荒郊野岭的——”
车门被啪嗒一声拉开,男人俯身在驾驶位上翻找东西,途中回头看了眼后排,一一扫过去确认没情况后才摸出手机开始打电话让人来帮忙。
黎落成闭着眼看不见,只能在一口辨不出的方言里偶尔捕捉到几句脏话,似乎是对面说了什么不尽如人意的消息。
但等了会儿,黎落成就有了答案。
男人重新拨通了个号码,语气尤为尊敬。
“李先生,对,现在来不了,说是明早才能,嗯,我知道了。”
接电话的时间不长,对面又吩咐了几句挂断,男人转头有些避讳地看了他们一眼才下车再次打电话去了。
黎落成觉得有道目光从刚刚开始就没有从自己身上移开,果然等人下车一睁眼,那双黑亮的眸子还胶着在他身上一瞬不瞬。
“不行——”黎落成比口型说。
“我会过去的——”男孩也有些急了,亮晶晶的眼睛在光线晦暗的车厢里愈来愈亮,被绑得难以动弹的身子在地上扭了两扭,黎落成艰难辨认出那可能是个踢人的姿势,那团空气仿佛就是死活不配合的黎落成。
“不行——”还是摇头。
这回,他在男孩眼里看到肉眼可见的失落,就在黎落成认为这小子终于放弃寻求合作的时候,角落里的缩成一团不动这么久的黎羊羊忽然动了。
黎羊羊小腿肚子在被人一阵阵乱撞,就在女孩吓得要抬头张嘴尖叫时,一张笑脸猛地出现在视线下方——
一个人,一个被绑得死死还努力在车厢里扭来扭去,活像某种鱼类的人。
黎羊羊表情顿时变得十分诡异,是那种要笑不笑,最后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
她低头小声问:“你想干什么?”
“鱼”说话了,哼唧哼唧又往黎羊羊位置挪了几下,眼珠子往下使劲瞪嘴上半耷拉的透明胶带。
黎羊羊沉默了几秒,伸出手去。
黎落成远远看着,恨不得上去给这小子一脚,可他同样被限制的死死的,只能在不惊动车厢里其他人的情况下拿眼睛狠狠瞪过去,并伴随喉咙里压制住的怒音。
两人仿佛压根儿看不见似的。
男孩又开始下接下来的命令了,他仰头朝黎羊羊作出鼓励的笑容,侧身,将反剪背后的绳结露出来,再回头轻声道:“不怕,我们距离近,不会有人发现的。”
黎落成简直恨不得扑过去将这小子咬死,即使不做些什么,他却承担着同样的心惊肉跳,一边担心车外打电话的男人随时进来,一边还要顾忌此刻车厢里其余人有没有注意角落里的动静,到时候谁嚎上一嗓子,大家一起玩完。
空气闷热,黎羊羊脸侧掉下来的碎发此刻全糊在了皮肤上,灰色短袖也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刚开始发育的胸脯上,她两双漆黑的眼睁得又大又圆,良久,才像终于浮上水面一样剧烈呼吸,同时,缓缓将纤瘦的手伸过去。
“妈的!就知道命令老子!迟早有一天弄死你!”
车门被“哐当”一声撞开,男人凶狠的眼出现在灯光下,随即刺眼的光柱将整个车厢后排照得透亮。
黎落成一颗心重重沉下去,几乎是颤抖着身子迅速闭上双眼,耳边自己的心跳声如炸雷一般轰鸣。
完了,他想。
时间在等待审判的过程中显得无比漫长,几秒后,想象中的咆哮怒骂并没有出现,而那道光也在掠过一圈后很快消失,男人喘着粗气把手电揣进兜里,一屁股坐下。
黎落成再次睁眼,吊起的心才算放了一半。
角落里黎羊羊还保持着假寐的姿势没动,小心翼翼缩成一团,而她旁边的男孩不知什么时候也重新躺了下去,半个身子正对着外面,脸抵着车厢地面装睡。
人抬起头,见黎落成正看着自己,飞速眨了两把眼后扭头去动旁边的黎羊羊。
“来,我们继续。”他比了个口型。
黎羊羊没从刚刚突如其来的惊吓中缓过来,听完下意识缩得更紧了,但男孩没放弃,伸手轻轻拽着她垂下的裙角,再晃了晃,是个安抚的动作。
这招真的有用,因为几分钟后黎落成就看见黎羊羊怯生生地抬了头,看神色好了不少,她伸出两只小手在下面胡乱解着绳子,黎落成好几次担心她动作太慢惊动前排抽烟的人。
两人小幅度折腾了会儿,忽而男孩胳膊肘一松,两个孩子对看一眼,在彼此眼里看到欣喜的神色。
解开了。
“你等会儿我。”男孩对黎羊羊说。
黎落成忽然有点紧张,他僵硬地吞了口口水,伸长脖子使劲朝那儿望,男孩轻轻把绳子卸下,转身朝黎落成努努嘴示意前排背对着自己的男人,随后整个人重新躺下去,在车厢里缓慢蠕动起来。
车里空间是很小的,稍微调换一下位置势必碰触到彼此的手臂,黎落成惊讶于男孩一路过来的途中,那些被他不小心撞到的小孩竟然毫无反应,只麻木地蜷缩在地上。
没等他想明白,一张灰头土脸的脸就到了面前,与此同时一双满是疤痕的手朝自己伸来。
“别动——”男孩说,“我叫齐景,我说了我不骗人。”
齐景绳子解得很快,三两下就完工,两人还保持着被绑的姿势不敢动,顺便观察起四周的环境来。
“你家哪儿的啊?”齐景笑嘻嘻拿手戳了他后背一把。
黎落成一双眼在车厢里转动找逃跑的机会,“永县,你呢?”
“我江城的。”
“没听说过,那是个什么地方?”
“嗯……小城镇,有山有水,我家是开早点店的。”
齐景唠嗑的时间黎落成发现了这片山野他确实不认识,永县的山多,里头外头都是,而山上的风景全天下都一样,根本不能从四周景色分辨出差异,也就是说如果现在跑出去能不能摸到出去的路还是个问题。
“你叫什么啊?”齐景又伸出那只手去戳他后腰,但这次被黎落成生气地截下,“我叫黎落成。你能不能别说话了,被——”
戛然而止。
黎落成将齐景的手拉到眼前。刚刚没注意看,齐景手上的疤痕是以条状延伸到手臂,再往上,藏在衣服的部分可想而知的触目惊心。
“你手怎么了?”他问。
齐景收回手,又是嬉皮笑脸,“他们打的,喏,你看他们这群不说话的,他们之前都哭,又哭又叫的,打得可比我凶多了。”
黎落成没吭声,反问:“想跑吗?”
齐景说:“想。”完了又补上一句,“带他们吗?”
黎落成来的时间最短,体力是其中最好的,到时候真跑起来获救的可能也是最大,但他要带上黎羊羊,女孩子体力方面天生弱势,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想两人成功脱困,就需要比黎羊羊体能还不好的来吸引人贩子的注意力。
目前只剩一个成年人看守,他不可能同时去抓所有人。
“带。”黎落成说。
齐景点点头,“好。”
两人算达成同盟,接下来的就是制定逃跑计划。
黎落成示意他去看驾驶位,“刚刚他拿那个针把人弄晕的,我看见了,我去偷,你帮他们解绳子。”
这显然是偷注射器的风险大,齐景犹豫了下,“要不还是我们两个一块儿吧。”
“两个人风险更大。”黎落成瞥了他一眼,是就这样决定不想再说的意思,也没给齐景机会人已经偷偷摸摸往前排潜去了。
黎落成悄无声息地往男人身后凑近,他的视野里只剩中央扶手那儿奶白色的针管。可是还没接近到那儿,座位上的男人忽然被烟呛到,开始埋头铺天盖地的咳嗽起来。
黎落成一激灵重新缩了回去。
男人又不咳了,喝完水又点上另一根。开始吞云吐雾。
齐景小声说:“你怕的话要不换我吧?”
黎落成瞪他一眼,“谁怕了?我不怕!”
为了显示他的不怕,这次往前靠近的速度都快了很多,眼见注射器只在一手臂远的距离,座位上的人换了个姿势,压得皮质座椅嘎吱嘎吱作响,惊得黎落成出了一身的汗,背后衣服湿哒哒黏在身上。
齐景执行得还算快,像无声幽灵一样在人堆里活动,先捂住嘴叮嘱他们不要说话,最后再给他们一一解绑。
黎落成颤巍巍伸出手,在此刻,即使知道车厢里还有人同他一个阵营,强打的勇气也在慢慢泄露。他还是怕的。英雄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好当。
手机铃声冷不丁响在空气中,男人伸了个懒腰,掐灭烟去够。
“喂,山鬼,李先生怎么说?”
“让你联系一个叫鲨鱼的人,等会儿号码发给你,对了,他还让问问这群小孩有没有闹腾……”
习惯使然,男人接电话时左手在方向盘上叩动,听到这儿连忙换了个手拿手机,右手去摸座位上的笔,“我记一下号码,你让李先生放心,这群小鬼他——”
视线一转,对上一只灰扑扑的手,男人愣了一下抬眼看过去,这一瞧,好家伙!
“小兔崽子你干什么呢你!想死是吧!”他立马从座位上跳起来。
电话那头意识到不对劲,沉声问道:“怎么了?”
黎落成飞速抓过针筒别进身后,男人眼疾手快扑过来抢,中央扶手那儿瞬间乱作一团,茶杯烟盒被打翻,整个车身在晃动。男人力气大上许多,死死揪住黎落成一只胳膊不放,另只手还保持着打电话的姿势。
“你他妈赶紧给我拿出来听见没有!”
电话里山鬼还在一声接着一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牙关咬紧,但身体还是止不住地发软发酸,因为用力,黎落成觉得胳膊快被捏烂了,混着烟草的臭味,男人喷薄的吐息擦着耳畔过去,是对手机那头说的,“新来的兔崽子不知死活,看我不弄死他!赶紧着,李先生那儿没什么事的话你快过来,妈的——啊!!!”
最后一句因为疼痛失了真,只剩让人头皮发麻的咆哮震动在整个车厢里,黎落成撑着早被汗水糊得一片迷糊的视野望去,齐景越过一堆胖胖瘦瘦,高高矮矮的小孩扑过来,一口伶俐的牙正挂在男人削瘦的手臂上,像直接咬进了骨头里。
“我艹你妈!”
“黎落成!把针管给我!”
兵荒马乱里,男人捂住流血的手臂疼得面目狰狞,齐景的声音高而嘹亮,等他回过神来,注射器已经到了齐景手里,男孩再次不怕死一样直扑上男人上半身,在他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干净的时候,那亮着锋芒的针头已经快而狠地直插着男人脖子而下。
液体被推进男人的身体里,黎落成觉得那一刻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再拉长,他干瘪瘪待在原地看着奶白色药剂从针管里消失干净,男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接着“哐当”一声重重砸在椅背上,一双眼睛还保持着昏过去前的状态凶狠地瞪着齐景。
电话掉在一边,还在拼命喊着:“说话!鹰隼!说话!”
齐景走过去捡起来一把掐断,“我们得跑了,他的同伙肯定马上就到。”
黎落成点头的动作都是蒙的,但眼下根本没时间留给他们缓神,两人快速把剩下的孩子都解了绳子,一群小鬼从刚刚就开始嚎的嚎得更大声了,没哭的也呆愣愣坐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黎落成朝他们大喊一声“跑啊!”,这次神魂附体一样四下里散开。
有几个有眼力劲的看过刚刚齐景跟他的英勇表现没有第一时间离开,找团体一样围过来,“我们能跟你们一块跑吗?”
这回没等黎落成答齐景就说话了,“人多跑不快的,还容易被抓,你们分散开找个草丛躲着,躲那么一两天再出来找路,我听过他们打电话,他们很急,不会在这儿浪费太久的时间的。”
黎落成没发表意见,直接拉过角落里的黎羊羊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整片山野空而大,夜风穿过树木再穿过衣衫单薄的孩子们,四下里辨不清方向,于是黎落成再次回到车上。
人都跑光了,齐景却没有,男孩小小的身影正弯腰在前排位置上找着什么,等他回过头黎落成看见了,两只手电,三瓶矿泉水。
他把其中一只手电跟两瓶水递给黎落成,笑嘻嘻咧开大白牙,“我走啦大英雄!”
黎落成个头比他大,此刻跟人面对满站着,他却比平日里演大反派还要来得没底气,声音瓮声瓮气从鼻孔里溢出来,他问:“你知道怎么回家?”
“慢慢走嘛,只要不被他们抓住。”齐景笑了,“快跑吧,没时间了。”
“哦。”
“对了,以后你有机会去江城,一定要记得找我玩啊,我叫齐景,不过就算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以后一定会是个特别有名的人,因为我会当一名警察,所有坏人都怕我那种!”
男孩说完这些很快消失在夜色里,黎落成从那张笑嘻嘻的脸走出,拿好东西牵上黎羊羊的手,也一头扎进夜色。
入夜后山里气温就开始降低,等距离车子停留的地方远了些黎落成才敢放慢脚步,手里攥着的黎羊羊已经累得出现哭腔。
“哥……我们这是往那儿走啊?”
放目四周全是乌漆嘛黑的高大树木,偶尔一阵风吹过半人高的草丛哗哗作响,虫鸣再配上鸟叫,黎羊羊扛不住心里的害怕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起来。
“哥哥,我想回家,哥哥我想回家……”
“羊羊乖,我们会回家的,不哭不哭。”
黎落成将手电的光调到最小,眼下分不清方向,最好的办法就像齐景说的找个草丛躲一晚上,明天天一亮再找回去的路,眼下林子里蚂蚁蛇虫太多,还容易一个不小心从山坡上滑下去,危险不亚于刚刚那群人贩子。
“来,哥哥带你去安群的地方。”
黎落成牵着黎羊羊找了块还算严密的草丛蹲下,随意扒拉点枯枝堆在四周,黎落成说:“今晚就在这儿将就一夜,明早哥哥带你找回去的路还不好,现在出去容易被刚刚那群坏人抓。”
黎羊羊缩在脏兮兮的衣服下,抽了抽鼻子瓮声瓮气道:“有点冷。”
黎落成将自己身上出门前披上的外套给她套上,又小心翼翼把人往怀里揽了揽才继续望向四周查岗。
黎羊羊困意上来,眼皮子直打架,脑袋一颠一颠的,“哥……你说我们能走出去吗?”
“能的,羊羊先睡,哥哥来守夜。”
黎羊羊在愈演愈烈的睡意再也支撑不住一歪脑袋彻底进入梦乡,跟着茫无涯际的黑夜做抵抗的只剩同样觉得害怕的黎落成。
山里的天亮得早,第二天等他猛地惊醒来时太阳已经到了脚边,一扭头,黎羊羊正头搁在枯草叶上睡得正香,他把人叫醒继续赶路。
说是赶路其实就是四下里摸瞎走,这片山黎落成压根儿不认识,只能凭借从小在山里野惯了的第六感找下山的路,可是这回第六感不是很起作用,因为干巴巴走了大半日他们似乎还在原地兜圈。
“哥,我好渴。”黎羊羊跟着兜了大半天已经把自己的一瓶水全喝干净了,此刻烈日当空,火辣辣的日头直迎着脸打下去,女孩一张本来就蜡黄的脸更显得又黑又干瘪,看得黎落成于心不忍。
他把自己才喝了几口的水递过去,嘱咐:“省着点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路,山里是没水的。”
看着黎羊羊小心翼翼嘬水的模样他情不自禁联想到另外的什么都没准备就逃跑的小孩,在不认识路的山野,其实根本不需要人贩子,能跑出去的恐怕都是少数。
他下意识用力攥紧黎羊羊的手。
两人又绕了两个小时。
这回不是刚刚走过的森林,因为来的路上并没有眼前开得正旺的野生兰,这种花他在永县的山里见过,不过都是到山内部才有,这是不是证明他们努力到现在其实还在山肚子里。
黎落成不禁开始泄气。
第一天过得很快,夜色再次来临,他们沿着野生兰生长的方向逆着走,还是照样找了块草木茂盛的地方休息。黎落成坚持让黎羊羊先睡,自己值夜。
早上醒来黎羊羊已经蹲在旁边玩石头了,见黎落成醒来仰头叫道:“哥哥!”
太阳透过层层树叶落在地面,铺出大大小小的光圈,黎落成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掏出矿泉水瓶小心翼翼的嘬了一口。
第二天的路比第一天还要难走,饥饿感已经毫不客气笼罩上来,加上睡眠不足,他好几次快顶着巨大的太阳栽倒在地,只能边走边歇歇。
黎羊羊不禁饿,好在休息够了,情况比黎落成要好一点,加上也知道此时的境况有多糟糕,懂事地忍住了哭闹,但还是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又走了整整一天,依旧没找到下山的路。
毫无方向的绝望感开始在两个小孩心中笼罩,黎落成已经不是第一次后悔上了那辆面包车,早在车里跟鹰隼搏斗时他就想过千千万万遍,以后,再也不要当英雄了,爱谁当谁当去。
这晚黎羊羊也没睡着,她枕树枝上有气无力发问:“我们会不会死掉啊哥哥?”
头顶星空明亮,黎落成拍拍她脑袋,安抚:“会出去的。”
就这样枯坐了一夜。
第三天矿泉水里的水只剩了三分之一,黎落成用小石头在瓶身上做好刻度线,把接下来一周的量都规划好了,但前期消耗太多不节制,后面每天他跟黎羊羊基本只能一人一口。
饿跟渴并不是在山里迷路的人最大的敌人,真正能把一个人毁灭的是看不见头的山路,以及那日益积压在心头的,越来越浓郁的绝望无助感。
好像心里开始有一道声音同他对话,说的是,你走不出去了。
第三天黄昏黎羊羊开始发烧,整个人烧得跟个火球似的发烫,黄蔫蔫的小脸上只剩红扑扑一片,黎落成把剩下的水喂了一半进去,但黎羊羊还是一个劲儿囔囔嗓子里干。
没办法,黎落成只能把人先安置在草丛里,看能不能到附近找点水源跟能吃的野果子什么的。
出去了一个小时,但他只敢在附近离不太远的地方转悠,最后还是空手而归,一边饿得头昏眼花一边念着在发烧的黎羊羊有没有更严重,他拖着身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挪。
结果回到树下,黎羊羊躺着的地方站了两个人。
李思年还是那身宽松的白衣黑裤,表情淡淡地站在那儿,二彪正在给黎羊羊喂着什么。
黎落成本能地觉得恐惧,但三日来渐渐加深的绝望成为最后一根稻草迅速压垮他的神志,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从树丛后面跳出去,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大声吼道:“你要对我妹妹做什么!”
一张口,才发现嗓音已经哑到不能听。
李思年寻声看来,随后露出一如既往的浅笑,淡声:“如你所见,她在发烧。”
“所以你们给她喂了什么!”黎落成额角青筋直跳,眼前黑一阵白一阵。
“发烧能喂什么,退烧药。”李思年接过二彪递来的手帕擦干净手,再俯身用手帕包着矿泉水瓶身拿起来,当着黎落成的面,他把剩下的救命的水慢条斯理倒了个干净。
李思年问:“听鹰隼说,是你放跑了他们?策划了多久?害怕吗?”
男人的脸上瞧不见生气之类的情绪,像单纯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一样,丢了瓶子,他朝黎落成走来,最后停在面前微微俯身。
“小孩,哥哥在问你话呢。”
黎落成牙关在抖动,整个面部表情不受控制地僵硬扭曲,脚下分明没有力气,但他还是死死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李思年认认真真看了他会儿,笑了,自己给出了回答:“害怕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事,你以为你救了他们他们就会感激你吗?”
“不会的。”他直起身,黑色裤脚重新折返回去,语气轻松道:“他们找不到路下山活活饿死渴死,或者像你妹妹一样慢慢病死的时候,心里恨的不会是把他们拐卖出来的我,而是好心放走他们的你——”
“知道为什么吗?”看着黎落成渐渐苍白的脸,李思年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来,“因为人是贪得无厌又慕强的物种,他们不会把带来痛苦根源的我作为怨恨的对象,反而是你这种跟他同样遭遇,帮了他们一把,但因为各种不可控因素没有彻底解决他们的问题,反而让他们陷入危险的人,才是他们咬牙切齿憎恨的对象。”
“你放屁!”
“你他妈骂什么呢!”二彪扬起拳头。
李思年抬手制止,还是一脸毫不在意,“你输了,小孩。”
“我没有!”胸腔里燃起怒火,黎落成用尽全身的力气一遍一遍咆哮,“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李思年垂着眼帘,安安静静看着眼前的小鬼徒劳发飙,等了会儿他平静道:“我只缺个女孩,你妹妹留下,我告诉你下山的路。”
黎落成浑身上下都在剧烈起伏,灼热的鼻息喷薄,像只困兽,“不干!”
“跟我想的一样,那就第二个办法。”李思年丢来满满一瓶矿泉水,瓶身在地上滚了几圈到了黎落成脚下,“告诉你下山的路,这水只够一个人活着下山的量,你跟你妹妹还是必须留下一个,可这回要是死路上了,我不会去替你捡尸。”
黎落成没去捡,“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你是人贩子!”
李思年轻轻一笑,“但看到你这样的小孩比拐卖本身有意思多了,我就是无聊,怎么样,选哪一条。”
黎落成啐了一口,恶狠狠从地上捞起水瓶塞进裤兜,向黎羊羊走过去。
“哦,第二条。”李思年微笑着示意二彪把女孩扶上他的背,“那快跑吧,拖得越久死得越快。”
黎羊羊做了一个梦,梦里是看不见边际的原野,开满红艳艳的鸡角根,她跟哥哥在丛丛火焰里拼了命地狂奔,她从没有这么害怕过以至于不小心跌了一跤,膝盖火辣辣的痛,她仰起泪眼朦胧的眼朝远处越奔越远的背影哭喊:“哥哥!”
“羊羊——”
黎落成伸手在悠悠转醒的人眼睛上空来回滑动,好一会儿黎羊羊木木的眼神才有了聚焦,眼珠滚动,视线落在旁边蹲着的黎落成身上。
“退烧了。”黎落成把人从地上扶起来,扭开瓶盖递到她嘴边。
她埋头喝了一口,很快发现了异常,哑着嗓子问:“哥哥,水怎么满了?”
“哦我刚刚发现了小溪,装满了一瓶。”
一双黑眸猝然亮起,黎羊羊高兴地揪住他的衣角,问:“我们是不是快回家了?”
“嗯,快回家了。”黎落成点点头。
黎羊羊也不坐着了,踉踉跄跄站起来扑到黎落成身上,脸钻进他胸前的衣襟,声音闷闷的,但能听见快乐的尾音,唧唧喳喳说了一阵子,她又开始唱歌。
歌声穿过丛丛树林而去,鸟雀被惊动刷啦啦从树冠上掠走,落下枯枝散叶。
一直到傍晚时分黎羊羊都处于异常的兴奋状态,晚上也早早睡下。黎落成睡不着,他坐在地上看着头顶高而远的天空发呆。
第四天上路,黎落成走得又急又快,身后黎羊羊发烧刚好精神头不济跟得踉踉跄跄,后来黎落成索性从牵着她改为背着。
李思年没有说谎,下山的路太远太长了,如果真的靠八九岁的小孩来走,没有个四五天根本走不完,而这天毫不乞怜,烈阳天又毒又辣。
黎羊羊时不时叫渴,于是水肉眼可见地减少。通常到夜晚歇下时他们就坐在一起盯着剩下的水出神,每个人都近乎渴望地边看边舔着干脱皮的嘴唇,他们太渴望了,这份渴望又因为年幼被无限放大。
黎羊羊小声说:“哥...我们再喝一口吗?”
黎落成摇摇头,这回没有犹豫地拒绝:“不行,我们还有四天,得靠它走出去...”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在这盛夏的山里,他莫名地感觉到来自李思年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冷意。
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远远看着他挣扎,最后跟黎羊羊双双渴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只是想要他俩的命犯不着这样。他想不明白。
第五天早晨天还没亮透黎落成就叫醒黎羊羊出发了,因为太阳还没出来,消耗的水份会比白日里少许多,这点子刚冒出来像打开了另一条奇妙的思路,于是黎落成将计划改为夜里赶路。
第五天在记忆里是最难熬的,因为要适应夜里赶路,他们从白天走到夜里,又在黑夜里苦苦前行。黎羊羊体力不支倒下来好几次,哭得撕心裂肺,长时间的压抑跟消耗让这个比他还要小上三岁的女孩面临崩溃,两人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矛盾。
“不能歇!等会儿天就亮了!亮了再睡!”他冷着脸把人从地上揪起来,毫无耐心地警告。
黎羊羊瘫在地上不动,一双眼发红发烫,“哥,我想休息,我想睡觉,我能不能喝点水,我好渴。”
水这个字就像打开了某种禁忌,一说完,黎落成心中关着的愤怒,不甘,痛恨,憎恶一齐全涌了出来,他恨不得将那个瓶子泼干砸烂,再拿着刀跟李思年同归于尽。
“不能喝!说了不能喝!喝了我们都得死在这儿!你不想死吧?我也不想!起来赶路听到没有!我不想死!!!”
他咆哮着,用尽全部的力气嘶吼,嘶吼到深不见底的夜色里盘旋回荡着他的失控与歇斯底里。
等冷静下来,他提起地上不敢说话的黎羊羊扔上背,一声不吭抬脚继续往前面走去。
天边第一缕阳光出来时黎落成睁眼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幽静的山谷还萦绕着浅薄的雾气,刺破天幕的光就那样从最底下慢悠悠升上来,照亮树林草丛,照亮湛蓝的苍穹,他浑身上下汹涌着一股异常浓烈的情绪,他不明白自己想做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
黎羊羊昏沉沉睡去了,他也找了个光线昏暗的地方躺下。
脱水的情况下人的意识是不分明的,等黎落成从梦里惊醒,入目昏暗的丛林,他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永县的家里,起夜推开门出去,永县的山野刮着柔和的风。
他起来把黎羊羊摇醒,“起来了,要赶路了。”
两人分别喝了一口水,这下瓶子里只剩四分之一,但路程还有两天半,黎落成机械地拧紧瓶口塞进裤兜,拨开草丛走出去。
这是第六天夜里,漫天星子,一大一小身影在山野穿梭,喷出热气在空气里凝结化为细碎的水珠,再沾在脸上。
走着走着,黎落成听见身后“扑通”一声。黎羊羊栽倒在地,半个脸埋在土里,像只破败的小布娃娃。
第一回,黎落成没有立即上去扶她,前几天看见这样的场景,他会既心疼又愧疚,现在,看着地上砸进泥坑里的小小一坨,他只觉得可怜。
可怜。
好可怜。
“起来。”他走过去踢了两脚,黎羊羊还是一动不动。把人翻过来,他探上额头查看才发现黎羊羊又发烧了。
这回没有药,他从哪里拿药。
走不出去了,走不出去了,走不出去了。
他心里无声地嘶吼,一瞬间付出的心血付诸一炬的疼痛折磨着他,李思年的话在耳边回荡,平静地阐述着规则:这是只够一个人活着下山的量。
“哥...哥...哥哥...”地上破破烂烂的一坨没意识地呢喃,黎落成僵硬地替她擦干净脸,然后用力把人扶上背。
第六晚走得尤其漫长,黎落成栽倒了七次,好几次几乎爬不起来,力气在一次次凝聚后很快消散干净。
他想喝水,他想跳进汪洋大海里喝个够,或者上天可怜他下一场滂沱大雨吧,可是一样都没有,连半瓶水都没有了。
第八次栽倒的时候他索性趴在地上不动,良久,他爬起来。头顶的星空依旧璀璨,黎羊羊就倒在他附近,他轻轻给她唱了首儿歌,再小心翼翼把人拖到一棵大树下,靠着树干。
月光照不来这里,于是他只能看见黎羊羊半只小巧的脸,他蹲下身子看了会儿,站起身,拿上剩下的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黎落成行尸走肉般赶路,太阳一出山就睡觉,一下山就自然醒来赶路,饿到极限时他开始嚼树干树叶,还有地上爬动的小虫子,饱腹感让他有种还活着的真实,他不停歇地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进,一刻也不敢落下。
全力赶路时他很少想起黎羊羊,因为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能不能存活的明晚,还有剩下的水怎么划分。但只要开始闭眼休息,黎羊羊一张脸就跳出来责怪谴责。
本来他还能有微渺的情绪波动,后来次数多了,他开始变得毫无触动,只知道面无表情往前走啊走啊。
忽然有一天他看到远处开始出现一丛丛红色的鸡角根,它们本来是几簇几簇扎堆,后来越往前走,红色从点到线再连成片,他置身一大片的火红色鸡角根的海洋,远远望去,像一把滔天的火点燃了荒野,他在火海里,在火原里。
他出来了。
这是第九天早晨。
黎落成分开火红的花海走向山脚下的马路,脚踩在水泥路面的一刻,他狠狠地栽倒下去。
火红的花海在眼里翻转颠倒,于是他好像看见火从天上来,在视网膜上烫出漂亮的红点。
挺好看的,他想。
李思年没有骗他,这条路只能一个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