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王文礼掐指算到自己享受不到这上好的柏木料子打制的寿材。但在寿材做好的那一天,他依然吩儿子从镇上的纸货店里买来了“导头纸”放在了棺材里面。这个是依据当地习俗而来的规矩: 空棺材放在家里容易犯“空棺煞”。这种“煞”害处虽然不大,但是会让家里的小孩子身体老是出各种各样的毛病——导致家里的小孩儿身体虚弱多病。
而这半个月下来,李亦奇和老师父的关系竟然走的一天比一天近,这两个人经常在吃完晚饭启程回家之前坐在院子里谈天说地。老师父喜欢听李亦奇给他讲上班的时候的事情。李亦奇本科学的是自动化。毕业之后主要从事进行载机导航系统软件的开发。工作的五年里,他经常到全国各地去出差,而且经常进部队,在部队里面经常登上军机进行数据采集和性能测试。老师父对这个特别感兴趣。经常问他,哎呀,那飞机飞起来的时候是啥声音啊?飞机摸起来是啥感觉?是铁做的吗?等等等等。在李亦奇的领域里,老师父好奇的像个小孩子。
但是在老师父的领域里李亦奇就和文盲差不多了。在这半个月里,老师父教了李亦奇很多关于阴阳易理相关的道理。他把农村里面的一些传统习俗、忌讳的依据以及如何流传至今,平日生活中该怎么注意都给李亦奇反反复复讲了好几遍。
李亦奇也经常被老师父邀请到他自己的睡房里面去,他在这里面看到了很多中国古典线装本的古书。比如前面提到的那一本朱熹在宋朝的时候整理的周易。甚至在老师父的书架上,还看到了已经失传的《连山》的手抄本。
很显然,老师父已经把李亦奇当做自己的徒弟来培养了,与正式徒弟比起来只是缺一个拜师的流程——缺的就是爷爷嘴里说的那一套四色礼。
爷爷也只能苦笑,本来带着自己的孙子到师父家里来是给自己打下手的,自己七十多岁了,这体力活干起来特别艰难。
本来是整个帮手希望自己能轻松些,可没想到自己的师父喜竟欢上了这个小年青人,这一对“忘年之交”在院子里你一句我一句时常聊的不亦乐乎。一会儿说这个山上的山脉走势,一会儿说一说这村里的房子的方位布局。晚上天黑的时候呢,老师父就把这小伙子叫到院子里,给他讲天上的星宿排列,讲如何根据天象来推测人间事物的发展趋势。
这些东西爷爷自然是不关心的,他不怎么相信这个事情,师父算中的事,他认为这是巧合,毕竟自己这个师父嘛,嘿嘿,这师父呀,他也有算不准的时候。
而对于李亦奇跟着来师父扯易理的行为,起初爷爷还有一些担忧,主要是害怕自己的孙子会跟着老师父把这些事情当一个正经事情来做,那在现在这个社会环境下,李亦奇这一辈子估计也就只能当个神棍了。
但看着李亦奇的变化:从回家以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喝闷酒抽闷烟,不苟言笑不多言语,到现在举手投足充满阳光还特别能说能笑,爷爷又放心了很多。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师父对自己孙子的认可,让爷爷自己也有了一丝成就感。
要学就学吧,多学点东西总比啥也不会的强,他现在回农村了,在学校里学的那些东西在这农村里能干个啥呢?
在老师父的眼里,这个小伙子是个很机灵的人,他甚至当中表扬说这是一个六十年难遇的奇才,好多东西一教他就能懂,马上能说出很多道道来。
收工这天孙媳妇早早收拾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吃饭的过程中,老师父不停的劝李亦奇喝酒。李亦奇虽工作了五年,但作为一个软件工程师,在外面并未像传说中和什么质量总监、市场部的客户打交道,酒量非常有限。
李亦奇以前是很拼的,但那是在崔婷因为拿不出彩礼钱和她分手之前了。
否则的话,这个点儿他可能在省城的公司里加班干得正起劲呢。
自古,多情总受伤,若不受伤,是和尚。
酒过十巡,天旋地转。只要是脑袋静止不动,天地立马晃荡起来,胃里的酒酒菜菜如同翻江倒海一样,一个劲儿的想往外窜。
“不行,要吐!”李亦奇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他以撒尿为理由,扶着墙朝着外面走去。
饭桌在前院的堂屋里面,茅房在后院,李亦奇吃的太饱,酒喝的又多,一出门那冷风往脑门上一灌,饭食一下就涌到了嗓子眼儿。他根本来不及走到茅房,出了院坝直接奔屋后的树林而去,抱着一颗杜仲树就开始了倾泻。
吐了一波,正想站起来,只感觉眼前的世界拖着重影一个劲儿的再晃,于是就又来了一发。
嚯——!今天桌子上的炖野猪蹄、麻辣土鸡、兔子肉算是白吃了!
两波儿吐下来,李亦奇只觉得眼冒金星,喉咙里、嘴巴里、鼻孔里全是呕吐物,卡的他贼难受。但最要紧的还是眩晕,他无法站稳,只得抱着杜仲树站在原地先缓缓。
大概过了几分钟,兴许是呕吐,让胃部暂时得到了舒缓的机会,没有吐之前那么难受了。李亦奇抬起头望了望天,只看见一轮明月明晃晃地挂在夜空当中。
“叮、铃... ...铃... ...”
突然,李亦奇听到了铃铛的声音。
“是牛铃的声音吧... ...”他想。
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养一头牛,农闲时候用不着牛,但也不能天天放牛或者给牛割草啊,其他事情的也还是要干啊!于是农户就会把自家的牛纷纷赶到山里面,让他们自行放牧。等到需要用牛的时候再去把它们找回来。这个牛啊,是不喜欢叫的动物,那在深山老林里面,树木丛生,咋找到自己的牛呢?
农户们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给牛的脖子上拴一个铃铛,农民和牛相处的久了,对自家的,脖子上的铃铛的声音辨识度很高,往往在山林里没有看到牛,牛身上铃铛发出的声音就足够他们确认自己的牛在不在这里。
“可眼下正值冬天,山上全是积雪,并没有绿草供牛啃食,这个当当儿,怎么会有牛在山上跑呢?”他越想越觉得奇怪,而且他觉得这个铃声不像牛铃铛发出来的。牛铃往往是圆柱形的,声音是咚、咚的,但这个铃声是标准的叮铃叮铃声,和风铃很像。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李亦奇用手扶着树站了起来,用耳朵分辨铃声所在的方位,不一会儿他就确定了铃声的位置:就在这个院子正上方的杜仲树林里大概两三百米的地方。
王文礼的房子依山而建,在关口崖这个小村子的最外围,村子自西向东狭长分布着大大小小七十多户人家,南北方向与几道沟很是相似,但是北面是一个缓缓上升的荒地坡,直达山顶,而南面则是矗立着一座六百多米高的大山。
山上长满了落叶松,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山脚下是个斜坡,以前斜坡上全是种玉米的地,但是现在由于响应国家退耕还林的号召,土地全部放荒,村里的壮劳力都进城打工去了,地里种起了杜仲树,八九年下来,十几家的荒地中的杜仲树长成了一片杜仲树林,而刚才听到的诡异铃声,正是从这个树林当中的一条小路上传出来的。
铃声不紧不慢的响着。
“大概是谁在路上赶牛吧,”李亦奇估摸着。不知怎的,酒似乎醒了一部分,他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的人还在吃饭,没人出来。他赶紧解开裤腰带,准备尿一泡。
“叮、铃... ...铃... ...”
突然,铃铛的声音又在距离杜仲树林几百米的阳坡上响了起来。
“啥子玩意喔!跑这么快的吗?”
李亦奇不理解了,杜仲树林子距离阳坡少说也有四五百米。这前后不到一分钟,赶牛的就从杜仲林里跑到阳坡上了,开玩笑!这他妈比骑自行车都快!
阳坡上全是石头和刺藤,地貌上管这个叫做“黎类”地貌。不过阳坡上确实有一条小路是从杜仲林里延伸上去的。但是,铃声现实其运动规律是由近及远,这像是要出村子,走的这么快,难不成是头牛贼吗?李亦奇感觉站在杜仲树下视野受限,他退到院子里想继续瞅,但是屋里爷爷和师父劝酒交谈的声音很大,屋里的灯光射出来导致他看不见黑暗中的情况。
他于是跑到后院,借着堆放的木料爬上牛圈房顶,在黑暗中接着月光注视着阳坡的方向。
这一下,李亦奇看到了有生以来最诡异的景象。
只见皎白的月光下,阳坡里的羊肠小道上有八九个衣着怪异人正赶着马车在道上移动。前面的两个并排而走,手上拿着仪仗,仪仗上吊着两个巨大的铃铛,想必刚才听到的铃声正是这两个大铃铛发出来的。后面几个人身穿古代服饰,好像还是盔甲,因为他们衣服上的金属片在月光下泛出了银色的光来。这些人除了前面两个持仪仗的和紧接着一个拿着本子的像古代官员,最后面的分前后两拨围着一辆马车。马车其实就是个用马拉的板车,板车上坐着四个人,还卧着一头牛!
这一队人移动速度很快,双手一摆就向前移动十多米远,但是动作很僵硬。不一会儿就随着阳坡上的小路钻进了落叶松林子里。转眼铃声又从半山腰里传来。这时候李亦奇方意识到,每次铃声传来的时候,会有一阵极寒的风同时吹来。
看到这里的李亦奇心里恐惧到了极点。着要放在半个月前,他一定会认为这是一群装神弄鬼的头牛贼 。但是这半个月来,王文礼给他讲了很多阴阳易理知识和农村里流传的鬼神传说。他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已经崩塌了一部分,此时此刻他所见到的,无法用常规思维来解释,这都二零一九年了,怎么会有人穿古代的衣裳半夜在山里走夜路?这又不是正月踩高跷闹社火,这才十二月份啊... ...更合况他们行走的速度... ...
李亦奇想下楼,但是发现自己腿根本不听使唤,他在黑暗里一动不敢动,过了大概十几分钟,院子里的灯突然亮了。
“小伙子,咋样还行吧?”
是王文礼的声音。
原来老师父看李亦奇喝多了酒出来了这么久没响动,不太放心就出来看看。
说也奇怪,王文礼喊了一声后,李亦奇的腿突然就恢复正常了。
见腿恢复正常,李亦奇赶紧答应道:“祖祖,我在圈楼上咧!”
“你爬到那上面去干啥啊?喝了那么多酒,年轻八轻的,摔了咋整,赶紧下来。”
“我专门上来看东西的,祖祖,我刚才... ...好像看见了一队人,奇怪的很!”说完李亦奇从圈顶上一跃而下,饮酒后晕晕乎乎的,胆子着实大了不少。当然,刚才吓得走不动道,那是特殊情况,毕竟对于李亦奇来说,那怪异的冲击实在是太强烈了。
“刚才,我看到一队人从你房后的杜仲树林子里朝阳坡上走,走的可快了!那些人穿的衣服就像以前古时候的人穿的一样,前面还有人摇铃呢,铃是整了个棒挂起来的。”
“是吗?几个人?”王文礼问。
“哎呀,得有八九个人吧,还赶着马车,那车就和拉粪的板板车一样,车上还有四个人,另外,还有牛咧!”
“往哪里走了?”
李亦奇指了指阳坡上,说:“刚才就在那里,他们走的飞快,一咋眼就窜到松树林里面去了。”
王文礼远远盯着半山腰的松树林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 ...那不可能啊... ...”
“难不成是啥?”李亦奇好奇的问。
王文礼没有回答李亦奇的问题,转过头来,严肃的问:“哎我问你,那队人的前头,摇铃的人可是两个?”
“对呀,哎.. ...祖祖您咋知道的?你也看见了?”
“你先不要问我咋晓得的,你给我说,你确定看到他们穿的是古时候的衣赏吗?”
“确定呀!虽然是晚上,但是今天月亮大,你看杜仲树的叶子都能看见。”李亦奇指着坡上的树林子说道。“我能明明显显的看到他们身上的铠甲,那东西在月亮底下反光呢,明晃晃的。”
“叮铃铃... ... 叮铃铃... ....”
李亦奇的话音刚落,他又听到了铃声。这次铃声从接近山顶的松树林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寒风。
“又来了!祖祖!你听到了吗?”李亦奇急着说。
“啥声音?铃铛声吗?”
“嗯嗯呢,在山顶附近。好像翻到山那边去了。”
王文礼马上朝山顶看去,却啥也没看到,他也没听到李亦奇提及的声音,但是李亦奇说自己听到铃声的时候,却有风吹过来。王文礼似乎明白了。
看来这铃声只有李亦奇能得听见,换做别人,只能感觉到有风吹来而已。王文礼看了看眼前这个专心听铃音的年轻人,意识到他有一些天赋的异禀: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听到别人听不到的。
“你们在外头弄啥咧?”这时候李祥云扶着门喊他们,“师傅,您孙媳妇弄的茶,好喝的不得了,来整几口。”
李祥云似乎喝的有些高了。
“你阁人(自己)先喝,我和这娃儿谝一哈。”王文礼答道。
李祥云回到座位上,捧起茶水整了一口,茶水有些烫,但是醉酒的有些麻木了,滚烫的茶水下肚,竟觉得有些舒服。他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想:“师父这几天把李亦奇带出带进的,莫不是真的要收他当徒弟吗?这要是真收了,那对我来说,自己的孙子成了我的师兄弟,这要是旁人知道了,怕是要笑掉大牙哟。”
屋外面,王文礼对李亦奇说:“娃儿,我给你说,你这个眼睛和耳朵,比平常人要厉害的多。如果我没猜错,你刚才看到的,应该是我们这附近的阴差。”
“啥?阴差?”李亦奇大吃一惊,问道:“啥是阴差?是鬼吗?”
“不是鬼,你可以认为他是阴间的公职干部一类的。”王文礼答道。
“那是神吧,但是我看起来不像啊,这队人走起来阴风阵阵的,怪吓人。说句实话我感觉他们不像是神仙。”
“前段时间,光和你扯阴阳易理了,没跟你扯过中国的神仙体系,你说出这样的话很正常。但是我要告诉你,神是神,仙是仙,二者不是一类。”王文礼给李亦奇递了一只烟,自己也抽起来,接着说道:“这个神,他是受神系组织统一管理的神职奉员,“奉员”是个称谓。你如果是个神,就可以说你是在册的奉员。奉员有自己的任务,受所辖阴司庙宇的正神节制调度,也收供奉,但是他们的供奉是正神分发给他们的。就像现在的乡政府里面的公务员一样。”
“这样啊,那仙呢?”李亦奇问。
“仙,仙就是编制外的能人异士。他们没有正经公职,不受组织管理节制。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主要靠自己在阳间对世人的庇佑获取供奉。”
“哎,神仙挺好,哦不是... ... 我是说,这“仙”挺好,自由自在的。”李亦奇笑着说。
“仙不一样,要想世间依律食香火受供奉,他们的的行为必须以尊重体系大律为前提,首先要晋升仙列获得仙籍,如果他们在获得仙籍前擅自在世间显相,用仙术改变人世间的因果,就会被定位妖孽,随即遭到夜游神官的管制和雷神的打击,受到正神的追究,严重的会被永拒仙籍之外,剥夺修为,重新轮回。”
李亦奇听到老师父的讲述,突然觉得这个仙,也有些不容易。看来这阴间和阳间差求不多嘛,只不过是物理法则有点不同罢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神仙天官、魑魅魍魉不过是多了一些实用技能而已。像什么瞬移、摆脱地心引力之类的而已。
“祖祖,您是怎么知道的呢?”李亦奇问。
“我房子里有半本残卷,你知道那是什么吗?”王文礼问。
“知道,《连山》。”
“对! 《连山》 ! 它是与《周易》相互对应的经书。之前也教过你,《周易》的这个“易”字,其实就是“变化”的意思。而《连山》则是讲不变的东西。天地之间万物有序。晋司马光编制的《资质通鉴》其实就是借用了连山的思想。开篇他就说:这朝廷治理百官和万民,得靠位置的高低贵贱来区分。目的就是让不同的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要一天到晚老想着挪位置,这样一来朝局才会稳定。《连山》这本书,我只有前半本,讲的是冬至东海,西至昆仑北至冰顶南至南海这片区域中所有事物的规划和结构。其中就包括这个神、仙、精、怪的分类与互相通连的渠道。故叫“连山”。可惜我只有半本,下半册讲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王文礼说完,拉着李亦奇王自己房间走去。
路上,李亦奇问:“祖祖,这几天我跟着你谝易理,也用手机搜了很多网上的相关内容。据我所搜,《连山》这本书,早就遗失了,世间并无存本,您老人家是怎么得到的呢?”
王文礼看着李亦奇,笑着说:“古人说得好,“诗书继世长”啊,我这王姓这一绺绺,上面数到五代,都是识文断字的人。但是从未有那一代中过科举做过官。咱这地方太邪门,不出仁杰。但是吧,祖上们都爱看书,富的那一代就毛起(近乎疯狂的)的买书,穷的那一代呢,买不起,买不起就毛起抄书读,因为识字,传下来的书倒是挺多。这半册《连山》,就是我的祖祖,也就是我爷爷的父亲二十八岁那年偶然得到的。”
两人到了房间,王文礼从书架上取下装在一个木盒里的半本《连山》,那是他的爷爷手抄下来的。
“那是咋得到的呢?”
王文礼酒醉熏熏,像个骄傲的孩童,笑着说:“那就是一段颇有意思的奇遇了... ...我从未给别人提起,我儿子孙子都不屑于这些门道,我也没有和他们讲过,今天,就给你讲了吧,也算是把这段奇遇传承给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