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云至今引以为豪的,是他亲手将四个女儿养育成人,各自成家且没有问别人要二分钱的彩礼。这份自豪,自从孙子李亦奇从省城辞职返乡之后愈发强烈,其孙正是因为20万彩礼和买房的问题几番谈不拢,万般无奈与谈了四年的对象一拍两散,心灰意冷之下辞掉工作回了悬棺沟,当起了农民。
“礼薪?你问下你几个姑夫,当年我问他们要二分钱了吗?,我现在也没见给饿死了!”
李祥云把旱烟叶子含到嘴巴里抿了抿,又卷成一个圆筒筒塞到烟锅子里面,点烟的时候又义愤填膺的感叹道:“现在这些人想这个钱啊,不得了!”
“莫说这个了爷爷......”李亦奇此时背着竹背篼,脸上卡白,一身是汗,喘的跟风箱似的。长期的缺乏体能运动,背着一背篼近六十斤的工具,十几公里的山路爬上来他已经吃不消了。
“还有......还有多远......能到啊?”
“早着呢,着不住就歇一下。”李祥云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石头上,抽起了旱烟。 李亦奇如同大赦,把背篓从背上卸下来,岔开双腿一屁股坐在地上。
爷爷那一番关于他耍了四年的女朋友吹了的议论,在他听起来早已麻木了,比起来远不如现在身体上受到的痛苦。
这是李亦奇辞职回家以来第一次出门干活。爷爷是个木匠,但又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木匠,因为他做的木器只有一种:就是棺材。自从做起了这个东西,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就再也不找李祥云给他们做家具了。一般来说,做棺材的木匠不得制作家具,是觉得棺材有“晦气”,大家都怕把这种“晦气”带到家具上,农村人都忌讳这个。爷爷的师父叫王文礼,六年前师父村里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在端午节的时候酒后下河洗澡不幸淹溺毙,因为没有现成的棺材,王文礼把自己寿材借给了寡妇家里。
眼看老师父年龄越来越高了,李祥云带着孙子爬三十多公里的山路,就是为了给自己师 父打一副寿材。
歇了半晌,李祥云催促起了孙子:
“你这太胖了,得多锻炼锻炼,走了走了,咱爷俩还得赶九点到你祖祖家里吃早饭呢。”
说完爷俩继续赶路,直到一个小时之后终于到了山顶。爷孙俩在这里又歇了一气。
李亦奇站在山顶上望着悬棺沟,这是从他生下来一直呆了十七个年头的地方。阔别七年,现在回来之时他已经二十三岁了。想当年自己在山上打柴放牛的时候,也曾经这样站在山顶望着村落,那个时候他心中怀着无限的可能,他以为自己以后会走出这里,到城里,扎根生活。没想到快到而立之年的时候,自己又灰溜溜的回来了,钱也没挣到家也没成下,一无所有,活脱脱一个失败者。这样望着悬棺沟,他心里生出了无限的羞愧。这七年以来,他在外面也见过很多不同的地貌,现在重新审视这个地方,他竟然与小时候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了。
他木讷的站在山里望着山脚下的村落,心里回荡着中学时学过的古诗: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李白的名句,亦可形容“悬棺沟”的情况。
悬棺沟地处陕甘川交接之地。沟内有山叫“照壁山”。此山陡峭无比,侧面皆是石崖,构成崖群。穷乡僻壤,教化缺失,交通不便。纵然是历经千百年史,当地从未出过名流贵人,亦无高人来访,石崖就只是石崖。千百年来受风吹雨打日晒,通体呈白色,所以当地人把这石崖称作“白崖”,是所有崖群都统称,但不同的地方的白崖有不同都名字。崖下地势平坦,被南北方向两座山夹着,形如同一条沟,沟里为平原,原里有河。该河发自东侧石光崖,西至青光崖,到此处地势突变,石崖山脉戛然而止,地势突然下沉,河流到此化为一道瀑布,洋洋洒洒浇到更低更广阔的平原-石羊栈。
“爷爷, 咱这个地方为啥叫个悬棺沟啊?”李亦奇问道。
“不求晓得,这不晓得是哪几辈人的时候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这地方山清水秀空气好,难怪你这么大的年龄,跑这么远跟玩儿似的,你看我胖成这个样子,走几步路都费劲,真的该减肥了。”没文化说罢,背起背兜就要走。
“咋啦?你不歇啦?”李祥云问。
“不歇了,要锻炼呢!”
翻了山就是下坡路,爷孙两个一前一后直溜溜的朝山底下跑去,山底下是另外一个村落,袅袅的炊烟,把整个村落隐藏在了烟雾里面。
尽管打过电话了,但徒弟的到来还是让老师父开心的不得了。
老师父是个精瘦老头儿,一把银白色的胡子有两寸左右。一九二零年生人,今年已经整整九十三岁了。虽然年龄这么大,但是身上穿的却十分干净,也许是很长时间不干体力活的缘故,他不像一般的老头儿一身中山装或者劳保服,而是身着一袭长布衫,颇有仙风道骨的味道,脚上却还是解放鞋。
农村的早饭虽然是稀饭,但是孙媳妇文素琴炒了两个小菜,爷爷和老师父一人喝了两三杯竹叶青,这是这一带农户自酿的白酒。
饭桌上,老师父竟然破天荒的敬了李亦奇一杯酒,理由是李亦奇是个念过大学的人。不过这引起了桌上人们的讨论,主要还是关于李亦奇问啥不上班跑回悬棺沟的前因后果。不管怎么样,李亦奇这顿早饭吃的有些尴尬。
饭罢,师徒两个人自顾自来到了干活的地方。
寿材打制的地方在王文礼老师父家的后院里,那是个由三间瓦房的后背面与几间猪圈、牛圈还有茅房围起来的空地。寿材木料去年冬天就备好了,是上好的柏木方。经过一个对年的干燥,正是打制的好时候。爷爷和李亦奇一人一头,把最大的那块木头抬上木马,打好墨线。
“枋子要下斧了,小辈子们回屋里头吧!”
爷爷一反平时慈祥的面目,严肃的喝到。听到爷爷的话,老师父的后人们默默的回了前院,后院只留下了李祥云、李亦奇和老师父三个。
“爷爷,那我呢?”李亦奇见别人都回避了,不知道自己是跟着回避还是留下。
“你不走,看到啥子出去不要乱说就是。”爷爷答道。
接着爷爷问起了王文礼:“师父,你要看吗?”
“看嘛,有啥子不能看的,我看我自己的寿数嘛。你专心弄就行了。”老师父答道,言语之间满是无所谓。
在农村,丧葬礼俗是一项家家躲不开,人人离不了的大事。因为受灵魂不灭、儒家孝道以及先人荫庇后人等思想的影响,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对死后的安排都看得很重,甚至比生还要重。《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为大事,惟送死足以为大事。”
人死之前打制的棺材称“寿材”或“枋子”。
人到七十岁左右,就要积攒钱财准备寿材。民间将寿材视为吉祥之物,把寿棺称作“长寿棺”,认为给老人预做寿材可使其健康长寿。
还有的认为“一咒十年旺”,老人重病久治不愈,做喜棺冲一冲病就会好。无儿送终的老人,更是早早为自己做好寿材。寿材样式,一般长两米,两头大小不等,前宽后窄、前高后低,大头宽一米,小头宽零点八米,高约一米,有圆头和方头两种。
寿材由底子、帮子、天盖三部分组成。打制寿棺的最后一道工序叫“上底”,即棺材插起四帮后,需将棺材底口朝上,把棺底用钉钉牢,然后再翻过来,叫“翻棺”。翻棺时,主家需犒赏工匠。棺木多漆黑色或枣红色,且要油漆数遍,直至乌黑油亮。打制好的寿材存放于厢房或草棚内,棺前挂一红布条,以示 “喜棺”,以后每年用桐油刷一遍。有的老人每年都要亲自为自己的棺木刷油,一边欣赏自己的寿材,一边炫耀子孙孝顺、生活美满。放置后的寿材,忌讳敲打棺盖,民间认为敲棺盖会惊动判官小鬼来此摄走老人的魂魄,折老人的寿。
本来棺材已经是个敏感的物件,而木匠这个行业有事一个伴随着各种神奇传说的职业。这两者碰到一起就产生了更多的“火花”。
其中一个,就是打制棺材时,通过第一斧头从木料上劈下来的废料“木爪”飞出去的距离远近,预测棺材主人的寿数。
长期在爷爷的熏陶下,李亦奇自然是知道这个传统,因此他知道老师父现在对待自己的“重大秘密”的态度,其实是对自己阳寿长短的坦然。
“师父,那我就动手了!”爷爷严肃的说到。
老师父眯上眼睛,点了点头。
爷爷从李亦奇背来的背篼里拿出一柄长斧,来到木马前,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将斧头的木柄高高扬上了头顶。
上午十点多的的山村里静得出奇,一阵凉风吹来,房顶的树叶刷刷的往下掉。
“嘿捉——!”
“咚——!”
李祥云这一斧头弄出的声响惊得树上的喜鹊四下飞散,产生的声音在山谷之间来回的回荡。
“哎?这日嘛的咋回事?”
看到眼前的一幕,李祥云愣了半天,狐疑的自言自语。
只见劈下来的木爪飞出去打中了一只从树上飞下来的喜鹊,这喜鹊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当场死了过去。
李祥云做棺材做了四十二年,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年逾古稀的他站在那里,轻声的问王文礼:“师傅,今天不是红煞日,刚才也给祖师爷请了香了,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