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第一日,便是春试的放榜之时。
三公子一向便有才子之名,这回春试他果不其然摘得榜首。皇帝为嘉奖这一帮青年才俊,特地于宫中设琼林晚宴。
福相对三公子进入官场一事至今耿耿于怀,但又见自己的爱子才华被人认可,心中不免有些自豪。但当着三公子的面又是一副冷淡面孔,只让他不可以此为傲,当知骄兵必败的道理。群臣自然也在晚宴邀请之列,福相携着三公子一同入宫。
到了宫门,弃车步行。此时百官也已陆陆续续入宫,有瞧见福相父子的都纷纷过来道贺。三公子一一有礼应对,心中却颇为不耐。念于此,三公子又不得不告诫自己,既入官场,自然要习惯这些场面活。
“福相真是好福气,有此嘉儿,父子同朝为官,实属我朝福气!”
一道低沉却略带讽意的声音打破了三公子的沉思,他抬起头,见面前站着一位身着青蟒官服的男子,他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自己,狭长双目中释放的目光放肆而冰冷,薄唇轻佻的扬起,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三公子忽觉一阵阴冷。
“哪里哪里,恭亲王说笑了。”福相客套的说着,拱手朝来人一拜。
原来此人便是以阴狠狡诈而出名的恭亲王萧彻啊。三公子心里一紧。此人在皇位之争中落败之后便被新皇削了实权。此时的他,不过是一个空有亲王之名的闲散之人而已。但却又不知,他身上这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帝王之气又是从何而来。三公子这样想着,跟着福相朝他一拜。
萧彻淡淡的抬手道:“福相多礼了,时间不早,快快赴宴吧!”说完,他便被人簇拥着远去了。
福相见他走远了,才一拂袖冷哼道:“泽儿,此人最是狠毒狡诈,你若为官当小心此人!”
“为何这恭亲王被削了权还如此放荡?”三公子看着那远去的背影,不禁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
福相冷笑:“不过是只被拔了利爪的老虎而已,只余下莫须有的威风罢了。”
三公子应了一声,跟在福相身后继续前行。
琼林晚宴设在了皇城内宫的东林苑。过皇城主门承德门走了大约两刻,才到了此地。因官阶之因,福相便与三公子分开,坐在了离皇帝最近的南面第一位。而三公子却只得个北面十几位的位置。与他同坐的还有今年春试的第二甲与第三甲。
三公子甫一入座,便有人凑过来自我介绍。那人生的一副白净皮相,一看便是个读书之人。“在下是今年春试的第二甲洪龄,你可是今年春试的榜首福三公子?”
三公子有礼一笑,点了点头:“正是。”
那洪龄一听,便提了极大的精神凑过来接着说道:“在下听说此次春试,兄台所写之辞犀利非常,却句句有理。痛砭当朝时政发抒民生之累,直让那些考官看的拍案叫好。先不论兄台文笔之高,单论兄台这份勇气,在下都是十分佩服。”
“哪里哪里。”三公子摇头客套。目光流转,却看见有人正远远的打量自己。放肆而阴冷的目光,即使隔得再远也让人心里发寒。
洪龄似乎注意到了三公子的不对劲,他顺着三公子的目光看过去,不禁打了个寒颤,回过头对三公子说道:“兄台莫要再看了,恭亲王的目光不是谁都能承受的了的。”
三公子收回目光,对洪龄无所谓的笑了笑,又接着与洪龄谈论了起来。不一会儿那坐在另一侧的第三甲李元寅也加入了进来。
三个青年俊才正聊得兴起,忽听宫人长喊:“陛下到——”
文武百官全都站起跪在地上,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公子跪在地上,却微微抬头,入眼皆是黑压压的一片。只有那恭亲王萧彻仍端坐在座位上,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三公子抬起眼睑,只因隔得太远,他并不能看清皇帝的面孔。只是隐约瞧见,这位手握国家社稷天下苍生的帝王,竟在这样的场合中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三公子不由得摇了摇头,心里默叹了一声。
“诸卿平身!”皇帝的声音恹恹的,隔得远他的声音也听得不真切。
“谢吾皇——”众人这才起身归座,待到一阵衣物摩擦的“悉索”声之后,皇帝下令晚宴开始。
宫廷乐班开始奏乐,婀娜舞女上前献舞。
三公子喝着宫廷里的玉酿,吃着宫廷里的珍馐。他看着这一片歌舞升平的场面,看着官官之间互相逢迎的场面,心中有些厌烦。他与洪龄喝了一杯,又与李元寅喝了一杯,大概是喝的太急,呛住了喉咙。他不禁佝偻住身子,捂着嘴唇咳嗽了起来。
一旁的洪龄见他咳得脸色煞白,心下一惊,连忙问道:“兄台无事吧?”
三公子朝他摆了摆手,却依旧止不住咳。正咳得心肺具颤时,一杯热茶映入眼帘。他接过慢慢喝下,朝李元寅投去了感激的一眼。李元寅淡淡的笑了笑,又转过头接着看歌舞去了。
晚宴气氛正好之时,皇帝吩咐舞女退下,高声道:“这次春试,我朝又得一批青年才俊。不知这这些才俊都出自何处啊!”
三公子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咳嗽,听皇帝如此说,又只好随着其他几人出列跪在殿中。
“回禀陛下,此次春试头甲乃京都人氏福泽,第二甲乃西冷州人氏洪龄,第三甲乃东徽州人氏李元寅,第四甲乃延明州人氏曹暨……”大奉常的声音十分嘹亮,足以让殿上每一个人听见。
待名单报完,大殿上又是一片寂静。皇帝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饶有兴趣的说道:“福泽?可是福相家的幺子?”
福相闻言,立马起身道:“回禀陛下,确是犬子。”
皇帝赞许的看着那殿中跪在第一位穿着月白长袍的男子,见他低垂着头,不禁道:“头甲郎抬起头,让朕看看是何等人物!”
三公子听命,只好抬头。
皇帝细细打量着殿下的人,此人看起来十分稳重,但稍显稚嫩的五官却昭示着此人不过是位未及弱冠的少年而已。他样貌俊秀,脸上苍白中又带着一丝病态的嫣红,让人瞧去不禁为他的身体担忧几分。
“福泽今岁年龄几何啊?”皇帝问。
三公子拱手谦卑道:“回禀陛下,学生今岁十七。”
皇帝眼中的赞许又多了几分,他笑道:“未及弱冠便夺得头甲,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福相啊,令公子与你当年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福相笑着拱了拱手,道:“陛下谬赞,犬子当待不起。”
皇帝微微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头甲郎福泽听旨,朕因你得今岁头甲之冠,特提你为从四品少典客,当值典客署。你可愿意?”
从四品少典客乃是典客附属之职,俸禄一年二百六十石。、典客署则主管对外事务。比如外邦觐见,又比如敌国来使,都要由典客署率先接见,再呈报皇帝。
历届头甲郎皆是从七品之位做起,独独这一回,三公子得了个从四品的位置,多少是有些看在福相的面子上。福相心下一喜,正要替儿子叩谢,却忽然听一道冷静异常的声音回答道:“启禀陛下,学生不愿做这从四品的少典客!”
满座哗然,而福相更是惊得连笑容都未来得及收,呆愣愣的看着跪在前方的儿子。
三公子蹙了蹙眉,又用那清朗的声音说道:“回禀陛下,学生还够不上资格做这少典客。学生以为,为官者皆以民为先,离百姓越远,则离国家之根越远。学生还未曾知道如何为这山河社稷做贡献,便要远离这国家之根,实属错误之举。望陛下理解学生的一片心意,让学生去州地,从州官做起吧!”
“逆子!你竟敢公然违抗陛下旨意!你这个逆子!!”一旁的福相气的破口大骂。
三公子只做未闻,直视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再次用坚定的声音重申:“望陛下成全!”
颓丧的皇帝靠在皇位上,他抬起厚厚的眼皮看着殿下的年轻人,心里似乎被什么冲击了一下。但只是片刻,他微微冷笑:“但凭你当众违抗朕的旨意,你也不够格做这从四品的少典客了。那么,如你所愿。西冷州州令正要告老还乡,你便接他的位置去西冷州做州令去吧!”
三公子一喜,他笑起来,俊秀的脸上那朗朗的笑意让殿上一干老臣不敢逼视。他朝皇帝重重叩首,欢喜道:“多谢陛下成全!”
福相看着欢喜的儿子,咬了咬牙,终是一拂袖恨恨的盯住他的背影。
接下来不过又是赐官之事。那第二甲洪龄倒是捡了个便宜,得了从四品少典客之位,而那第三甲李元寅也得了个从五品廷尉少司一职。三人中,倒是三公子的官阶最低。
三公子归位之时,又感觉到了那一道阴冷的目光。他抬起头看着斜前方的恭亲王萧彻,他正带着让人琢磨不透的笑容,朝着自己举起了酒杯。三公子微微挑起唇角回了个淡淡的笑,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