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茫茫的雨幕中,一座威严磅礴的乌金色宫殿岿然不动。
天空的紫黑色比以往涂抹得更浓。一道道蛇舞般的雷光掠过,劈开天地间浑浊的一片黑色,天边泛起奇异的青光,照亮了巍峨耸立的宫殿,使其焕发着耀眼的光辉。
从远处望去,犹如是雷光显现出存放于此的宝珠。
风雨的呼啸声与落雷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在演奏着一首无人欣赏的哀之乐。
除去这哀之乐,这一域便是一片沉寂。
不,这大概是遗忘了,居住在宫殿中的人们。
不过,即使他们恣意高歌,也无法打破这片浩大的沉寂。
那壁垒般坚固厚重的宫殿,将其内外的世界利落地切离。幽潭般的寂静与邪气外溢的紫光,让它俨然是一座魔殿。
在那宫殿的一个窗口,原本覆盖着的典雅窗帘被微微掀开,仿佛是对天地间这无人问津的独奏恻隐般,女仆装束的女性透过窗,默默注视着宫殿外那奇异的景色。
那人偶般精巧的脸庞,渐渐失落。
“莉姆伽菲尔,魔王大人在传唤你。”
女仆转过身去。发话者的身躯埋在昏暗走廊的阴影中,让女仆无法看清。仿佛是其目的仅仅是传话,而对现身此等赘余之事颇为反感似的。
“好的,我现在就去。”
女仆轻声回应,向着那幽深的阴影行了屈膝礼,动身离去。
这确实是华丽的宫殿。每一件器物都散发着古典与高贵的气息,储藏了庞大数目的财宝的这里,乃是魔王的栖身之所。几乎所有仆人,即使被夺去自由,在至高无上,被魔王君临的地方工作,依然为这无法比拟的荣耀沉醉着。他们甘于屈膝,被魔王使唤像被嵌在骨髓里的东西,一生也不曾停下。
只不过,对女仆来说,这里像冰丘一样冷。空气是冷的,地板是冷的,毛毯是冷的,棉被是冷的,甚至走廊壁上的烛灯的火也是冷的。
冷,从头到脚,每一根血管,都冷透了。
在宫殿中工作的仆人们,早已习惯了弥漫于此的冷清与寂寥,女仆像是个另类吧。她确实是被其他仆人孤立着。
在迷宫般的走廊间,女仆灵活穿梭着。尽管加快了步伐,足音却依然轻得若猫一般。
仆人们切断了感情的工作,让她感到冰冷。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人性的温度。他们从不做冗余的事情,连问候都像石头一样坚硬。当她为某个受寒的仆人盛出一碗热汤时,也只会招来诧异的目光。
在他们看来,女仆做的很多事情,都是人类才会做的。他们是骄傲的魔族,效仿人类的举止,只是让主人蒙羞罢了。
可即便如此,女仆也无法割舍对温度的渴望。
从前,她还侍奉着前任魔王的时候,被体贴而仁爱的君主所给的温暖所迷魅。爱,那是最重要的情感。女仆如此深信。
没有爱,就没有温度。
她踏上螺旋阶梯,向高层走去。每一层的墙壁上,挂着历代魔王的肖像画,在肃穆之中散发着令人膜拜的威严。精致而逼真的画作,让人感到画中人此刻也在呼吸一样。女仆对先代魔王们抱有崇敬之心,她常来擦拭画上的灰尘。
经过某一幅肖像画时,她停下来,仿佛在虔诚地祈祷那样十指交叠。她闭上了双眸。
画上,是一位站在战场上的银发骑士。灰色烟尘弥漫的战争之地,没有掩盖他身上焕发的光辉。敌军的旗帜被折断,溃不成军的败兵残将落荒而逃。而他举着剑,没有被血玷污的剑,指向遥远的落霞点缀的天边。那姿态太过于美丽,让人臣服。
画的右下角,烙印着一行金字——
克莱恩·路西法。
“克莱恩大人....”
女仆睁开双目,轻声呼唤着画中的魔王。
那是她曾经侍奉的主人。在三餐时间,为其呈奉食物。在他晨间修炼时,为其拭去汗水。在他夜不能寐时,为其泡好安神的茶水。在他劳累时,为其揉揉酸胀的肩膀。在他闲庭信步时,跟在一旁,静静地聆听君主的牢骚。
女仆,未曾觉得侍奉乏味。只要看到主人微光中浮出的笑容,只要他仍然在王座上,保持着伟大的统治,领导着魔界向光明的未来发展,那么她的胸中必被幸福填满。
女仆感到高兴。侍奉那样的主人,是她的荣耀。
也许,她对主人的感情,早就逾越了主仆的界限。但对女仆来说,以仆人的身份效命在他身旁,就是最大的恩赐。
哪怕,主人未曾对她有留恋。留恋,会让人痛苦。所以,女仆希望主人不要有留恋是最好的。她只是希望,主人在冥府的魂魄得到安息。
无法抹去留恋的,是她自己罢了。那个烙印在她心底的名字,是至死也不会消逝的。
那是永远不会失去温度的东西。孤独伫立的她,还没被宫殿的寒冷冻僵,只因为她怀里还揣一个美丽的幻想。
那是怎样的光景呢?连女仆也难以描绘。
在蔚蓝的湖边,阳光洒下,一片安宁的嫩草地,清风贴着湖面吹拂而来,每一处都洋溢着深厚的祥和。在那样的地方,主人乘着白马来了。他对等待他的女仆亲口讲“克莱恩·路西法回来了”。
“咚——咚——”
塔楼浩荡的鸣钟声,将女仆从畅想中剥离。
她想起了魔王的传唤,步履匆匆地踏上最后的台阶,走过曲折的走廊,停在了金色门扉之前。
那里,有着一切冰冷的根源。
深吸一口气,女仆轻扣门扉。
无人应答。
然而女仆却打开了门。在宫殿中,繁多的条律是不可少的,自然也包括着,得到应允才能进入房间这一条。但是,女仆确实遵守了这条规矩。
这无言的沉默便是所谓的应允。
房间的主人,对来者只有两种回应——表示拒绝的“退下”、表示请进的沉默。
“你来迟了,莉姆伽菲尔。”
冰冷的声音,在大得若教堂般的房间内回荡着。
镶嵌着红宝石的瓷砖,贵重的红地毯。两侧,各屹立着五个魁梧的骑士雕像。他们擎着大剑,仿佛正无情地审视着仆人,并宣告,来者有冒犯之意便会被处死。
仆人中早有传闻,这十个骑士雕像,隶属于地下宫殿的沉睡军团。
沉睡军团,初代魔王瑞斯·路西法创造的石像群。据说,这些石像中沉睡着强大的力量,以及誓死保卫魔王的意志。一旦苏醒,他们便成为恐怖的战斗机器。
所以,这些雕像对仆人们有着绝对的威慑力。
莉姆伽菲尔单膝跪着,低垂着美丽的脸庞,用颤抖的声音央求。
“万分抱歉....魔王大人....请原谅我吧....”
房间的尽头,象征着魔王之位的王座之间,坐着一个孤傲的身影。那是——
魔王缪斯·别西卜。
死一样的寂静,就那样在他的四周蔓延。在那样的人面前,服从就是求生之道。魔王实际上坐在一团黑雾中,邪异的灵气不断被释放着。他伸出没有血色的手,敲击着镀金的扶手,若有所思。
“我原谅你,莉姆伽菲尔。雨,还在下吗?”
“感谢您的原谅.....是的,看上去,今天雨是不会停了。”
“恩。可惜,我本想今天拜访拉普拉斯卿的府邸,与其促膝长谈....真是大煞风景,让今天少了桩乐事,啊哼哼哼。”
魔王发出幽幽的笑声,回响在沉闷的空气中,让人不寒而栗。
“那么,你一定有所收获了吧,我忠实的仆人,莉姆伽菲尔。”
冰冷的声音提高了音调。
“是的,拉普拉斯大人的两名属下已将一切和盘托出,包括拉普拉斯大人在暗中征兵、雇佣暗杀团体一事。那两人到访,是为了打探魔王大人私访各地的行程安排。”
“也就是说,那些家伙也察觉到了我的怀疑啊。原本想亲自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他们此举倒是自掘坟墓了。”
魔王的语调平缓,但无疑字句都含着杀意。
“我猜猜,拉普拉斯是打算,我在费里德的领地上调查时暗杀吧。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嫁祸给明面上与我最不和的大臣,想必此事若达成了,他拉普拉斯必会在裁决罪行的公审会上,假惺惺地陈述义愤填膺之辞呢。实是一手妙招啊。”
夹杂着怒意的恶魔般的冷笑,让莉姆伽菲尔脊背一寒。
“一切....诚如您所言。”
“都这么想把我从这王座上拉下位啊.....有趣.....十分有趣.....”
强大的魔力如怒涛般翻滚着,这一刻,宫殿外宣泄的风雨仿佛也骤然减小。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让莉姆伽菲尔喘不过气来。
“魔王大人,请息怒。拉普拉斯大人会得到惩罚的....”
“惩罚.....当然.....是最残酷的惩罚....莉姆伽菲尔,背叛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我会让你看看的。”
魔王断续的言语,仿佛有意省略了可怕的部分。
“竭尽你的想象力来猜背叛者的下场吧。”——他就像在说这样的话语。
“遵命。”
“莉姆伽菲尔,去通知中枢院和议会我信任的诸位,让他们今晚来此与我商讨——啊,谈谈征讨拉普拉斯后,怎样赐给他一个慈悲的惩罚吧。”
“遵命。”
“将此事告知乌尔贝特,让他尽可能搜集拉普拉斯图谋不轨的罪证。”
“遵命。”
这下,拉普拉斯大人必败无疑。女仆不敢有忤逆的念头,但她着实觉得拉普拉斯是一位能干的大臣。克莱恩·路西法在位时把他视作心腹,予以重用。得到了主人肯定的人,就这样临死,她感到遗憾。
真要说,是他不理解魔王大人。魔王大人是多疑的,不许任何人接近。假借拜访的名义来打探情报,只是自投罗网。再来,拉普拉斯不知道,魔王身边有她存在。她是魅魔族中的罕见异能者。普通的魅魔,只有魅惑他人的能力,而她可以支配精神,并从精神中读取记忆。
她的能力,一直被隐藏起来。克莱恩大人是为了她的安危封锁这个信息,而缪斯·别西卜则是把她作为了秘密武器。
任何谎言、伪装,在这样的能力面前,都是无意义的。
“莉姆伽菲尔,给我那两人供认的人员名单。”
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抱歉,魔王大人。名单在我的房间里。”
“无妨,晚餐的时候给我吧。这些人,都会死吧。”
心脏剧烈地跳动。女仆知道,这场暗杀背地里参与了多少人。为了确保成功,他们真的笼络了相当多的人物。暗杀组织、安保机关、魔王的远亲,再到其他愿意遮挡此事的大臣。而现在,将他们的姓名说出,就等于让那些人全部去死。
还非但如此吧。以魔王大人的风格,那些人的亲族也一定会受到诛连。
那么多条生命,就要这样消失了吗?
一想到这,读取到这些名字的女仆感到深刻的罪孽。可是,她无力违抗魔王的命令。即便如此——
她想要试着挽救生命。
“魔王大人,恕我僭越,那个名单中有一部分人是无辜的.....”
一阵死寂。
像被无形的手推倒,莉姆伽菲尔在地上痛苦的**。
“呃啊....魔王大人...不要.....”
女仆雪白的颈部出现诡异的红色纹理,散发不详的气息。纹理的颜色不断加深,她身体的撕裂感愈加剧烈。
“这就是高阶主从契约的力量,没想到反应这样剧烈。不过,就让痛楚教会你如何与主人说话吧。”
魔王残酷地俯视着匍匐在地上的仆人。
“魔王大人....他们中有些人是....家人的性命被掌握在拉普拉斯大人手里.....他们是被迫的....所以他们是无辜的....请放他们一条生路...”
她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就像一条带刺的藤蔓将她的全身勒紧,肌肤都遭受了火焰灼烧般的痛感。
“你身为我的仆人,却在为叛徒求情!”
魔王怒不可遏,右手一挥,一道鲜红的光束便被投掷出去,掠向女仆。而女仆,甚至来不及尖叫。但那一瞬,她明白了,自己会被光束贯穿身体。
“铛——”
鲜红光束被虚空中骤然出现的蓝光盾牌击碎了。
同时,一个绅士装束的男人现身了。他的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没有压抑的气氛有一丝扭曲。那宝石般深邃的双眼,向女仆投去同情的目光。
“乌尔贝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也要违抗我吗!”
乌尔贝特摘帽行了一礼,单膝跪地。
“这绝无可能。魔王大人,您的英明是臣等有目共睹的,您的魔王之位是不可撼动的。我身为四护法之一,对魔王大人的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魔王消散了一些怒意。
“那么,你为何阻挠我?”
“莉姆伽菲尔只是一介仆人,无法理解您的深谋远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而魔王大人,您有宽宏无量的胸襟,必然会谅解这无知仆人的愚举。”
“哼......”
“她还具有丰富的使用价值,将来也会发挥不容小觑的作用。魔王大人需要她的助力。”
“这我知道。她确实很好的工具。”
“正是如此,她是不可或缺的。她初犯失言,我觉得应该被谅解。三日无食,用这样的处罚让她忏悔自己的过错吧。”
..............
莉姆伽菲尔与乌尔贝特走在过道上。她的脸庞依旧有些苍白。不久前濒临死亡的她,用手捂着不安的胸口。
“乌尔贝特大人,非常感谢您....救了我一命。”
女仆朝乌尔贝特深深鞠了一躬。
“你在这里工作也有一段时间了,应当明白在魔王大人面前应有的说话方式才是。”
乌尔贝特平淡地责怪着女仆。
“非常抱歉....”
“我记得你...曾是克莱恩大人身边的女仆吧。”
“是的,直到那场灾厄前,我都担任着克莱恩大人的贴身女仆一职。克莱恩大人....总是非常的温柔。”
“你是在想,如果是克莱恩大人的话,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是的....乌尔贝特大人,您也认为魔王大人错了吧。”
“不,魔王大人执意要做的话,就没有判断正确性的必要。王下达的命令,我等身为臣仆,要做的便是服从,仅此而已。我们只是工具,你理解这个含义吗?”
女仆眼神中流转着失落。
“不过,如果王另有其人,就另当别论了....”
“那是....什么意思?”
乌尔贝特沉默了片刻。
“没什么。忘了我的话吧,莉姆伽菲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