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四章 最后的礼物
经过一天的鏖战,大家都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多数人往地上一躺,随即就打起了呼噜。
有的从怀里掏出半块饼子,也不管上面沾的是谁的血,大口地嚼了起来。边吃还边乐呵着:“真没想到,俺还能再吃上饼子!”吃着吃着,就哭了起来:“俺兄弟没吃上,他饭量大,这本来是给他留的呀!呜呜……”
司马青云也是一改往日的优雅,一屁股坐在地上,拿出水囊,想要喝几口水,却发现早已结成了冰,只得悻悻地丢了。
折老大适时地递过一盏碗:“喝点热水吧!肉汤早就被喝光了,就着吃点干粮。”
“大家都有吗?”
“你就别瞎操心了!要是连这点儿事都做不到,李士彬也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司马青云把早已冻得硬邦邦的饼子一点一点的撕碎,再泡在碗里,用手捞起,细细地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
折老大嗤笑一声:“真不知道,你这臭毛病都是跟谁学的?大帅都没有你讲究!”
司马青云一笑:“大帅是贵人,其实没怎么吃过苦。我不一样,有一段时间,经常要跟野狗抢吃的,就养成了不浪费一点粮食的习惯。
少年军出来的人其实都差不多。也就是大帅在台州的时候,才让我们活的像个人。所以我们早有誓言,大帅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敌人,大帅的命令拼死也要完成。
大叔你别介意,也别嫌我阴气森森的。除了大帅,我谁都不相信!”
马六插嘴道:“行了行了!表什么忠心呢?知道大帅看重你们,大帅也特意交代了,如果把你折在这里,我们都不用回去了!我们几十个老兄弟,都多分了几颗霹雳火球,不就是为了护着你吗?
嘿嘿,有这么多好东西,真想碰碰元昊,看能不能炸死他!”
眼见天色渐晚,大地突然震颤起来。举目望去,就见东南方向烟尘四起。
司马青云急忙站起来,喊道:“援军来了!弟兄们,往南门突围呀!”
其实不用他吆喝,已经提前得到通知的众将士纷纷上马,直奔南门集结。
负责围困南门的西夏将领一看,这是要搞事情啊!大家都累了一天了,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真是太不可爱了!
一边组织人马堵截,一边发出讯号报知在西门的元昊。
奈何西夏军师老兵疲,如何抵挡一心杀出一条生路的金明寨将士。
加之,前来接应的刘平更是西军中赫赫有名的悍将。那一水的具装骑兵,行起军来,真个是地动山摇,勇不可当。
甫一接触,便如同热刀遇雪,顷刻消弭。
迎见了李士彬一行仓惶逃命的败军之将,鄜延、环庆副都部署副总管刘平还没有说话,副将石元孙喧宾夺主:“司马娃娃,等着急了吧?大帅命我等来接你们回家了!”
石元孙可以不讲规矩,勋贵嘛,都是这幅德性!
刘平不能,李士彬更不能。
身为主将的刘平,本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厌恶地看了马屁精石元孙一眼,问李士彬道:“金明寨伤亡如何?战绩如何?”
以大宋军官的尿性,先问伤亡,再问战绩已经算是刘平爱兵如子了!
如圣人家马厩失火,圣人都会先问“伤人乎?”,以彰圣人仁德。
刘平不是圣人,之所以能在西北打出赫赫威名,靠的也不是狗屁的仁德。
李士彬还待要诉说自己的惨状,刘平一摆手:“军情紧急,闲言少叙!你部立下的功劳,自有中军负责统计、上报。我只问你,逃出来的将士可有马匹骑乘?”
“有,有,都有!”
刘平点点头,随即高声道:“传我将令,后队变前队,空出中腹,护住金明寨的弟兄们回家!务必在敌军合围之前,杀出重围!”
东南方向是宋军控制范围,元昊布置的兵力原本就不多。养精蓄锐的上万骑兵势如破竹,几乎没有遭遇什么像样的阻拦,就顺利冲出包围圈,顺延河直奔延州而去。
西夏军将领也不敢死命追赶,万一中了敌人的埋伏,那就大大的不妙了。说了声“穷寇莫追”,就急吼吼地向元昊报喜去了。
喜从何来?
终于有个城池可以抵挡那刺骨的寒风了,不是大喜吗?
虽然破烂了一点,虽然已经没什么人可供驱使,也没有像样的房屋可供居住了,但总比野地里搭个四面漏雨、八面进风的帐篷强吧!
其实要说金明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了,也不准确。总有些伤情严重的士卒,不愿意拖累别人,恳求留下来执行最后的任务。
此时,在一处地洞里,就有这么三个人。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兵,一个稚嫩的少年,还有个缺了一只眼的中年人。
三人年纪不同,但相同的是都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少年双腿被齐齐砍去,身上还残留着几支不能拔出的箭——因为伤在了肺腑要害,一旦拔出,立刻就会气绝身亡。
老兵也不好受,一条胳膊没了,另一条胳膊似乎也不太灵便,软趴趴地抬不起来。
最惨的是那个中年人。本来就只有一只眼了,脸还被人削去了半边,原本就没个人样,现在是更不能瞧了。
几人静静地听着城中人马离去的声音,从喧嚣,到安静,再到死一般的寂静。
少年忽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对老兵说道:“王叔,我怕!”
那个几乎不能说话的中年人,呸地一口血痰吐出,嘴里嘟囔道:“孬种!”
老兵最平静,从怀里拿出一囊酒来,勉力扔了过去:“喝点酒就好了!”
少年接过,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随即被呛得又喷了出来:“好烈!”
老兵嘿嘿一笑:“你个瓜娃子,这是酒精,你当是酸浆呢?扔过来,别净糟蹋好东西!这可是老子从伤兵营里偷出来的,知道啥叫酒精不?就是酒的精华。我也弄不懂,可能是最好的酒吧!”
勉强接过少年扔回的,老兵美美地滋了一口:“够味!就这好东西,居然拿来给伤兵清洗伤口。大帅啊,这是富贵人呀!”
又滋了一口,还摇了摇头,似乎很为某大帅的败家行为感到不值。
中年人闻着酒香,馋虫被勾起来了,嘟囔道:“我也要嚯!”
老兵怒道:“要喝?你不会自己过来拿呀?看不见老子手脚不方便吗?”
中年人苦笑着指指自己的腰腹,腰间包裹的纱布已经被不断流出的鲜血浸透了,还在不停地往下滴,地上已经流了一片。
老兵笑道:“你看看老子的肚皮,肠子都翻出来了,也不像你那个熊样!得,老子伺候伺候你,好歹能死在一块儿,也是个缘分!”
少年终于还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下子连那老兵也生气了:“你个熊孩子,怎么一点都不像老子呢?死就死了,司马不还说咱们死得重于泰山,死后是要进英烈祠堂的。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呀!”
少年哭泣道:“我还没成家,我不想死!我要是死了,俺娘就没人照顾了!”
“屁!老子也没成家,不也一辈子过得逍遥?再说了,就你娘长得那个水灵,跟一朵花儿一样,还怕没人照顾。排着队想照顾她的人,能绕咱们寨子三圈。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前些日子,你娘到寨子里看你,我们俩就在前面树林子滚做了一团。啧啧,那可真是一掐直冒水呀!”
少年大怒:“你敢编排我娘,我要杀了你!”
勉强爬到老兵身边,作势扑杀。
老兵嘿嘿一笑:“不害怕了吧?就你娘那对谁都没有好脸子的模样,谁敢对她不敬?我倒是想,没那个福气啊!
这人哪,只要还有些念想,就不会觉得死有多可怕。你死了,这世上总还有人在记着你,你就不怕了。不像老子,孤零零的一个,死了连个烧纸钱的都没有。”
少年说道:“没事儿!您不是说了吗?咱们死后是要进英烈祠堂的,那一年得有多少人给咱们烧纸钱?就怕到时候,您老嫌钱太多,花不完啊!”
老兵摸了摸少年的头:“真是个好孩子呀!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那可真是死了都值了!”
少年倒是干脆,直接张嘴喊了一声“爹”。
老兵高兴得涕泪横流,低声哭道:“我老王有后了!爹,娘,你们听见了吗?咱王家有后了!”
还在喝酒的中年人,看着这父慈子孝的场景,冷哼了一声。
老王不乐意了:“你哼哼个屁呀!见不得老子好,还是怎么的?知道你有家小,不愿意做这亡命的差事。可你看看自个的模样,能治得好吗?别的不说,就是治好了,你怎么吃饭?早晚也是个饿死的命,就别再拖累家里人了!”
中年人嘟囔着:“你细好汉,咱也不细孬种!”
“不是孬种,你说丧气话?别以为就咱们这一个点火的地方,其他等着立功的兄弟有好几十呢!”
中年人待要反驳,忽然看到头顶的土墙簌簌地掉灰,紧接着就听见轰隆轰隆大队人马行动的声音。
老王笑道:“来了!儿子,准备点火,咱爷俩一块儿上路!”
少年拉开身下的一块木板,里面满满当当地堆着数百斤没有来得及装填使用的火药。
老王大笑不止:“希望咱们这些好东西,能送元昊归西。儿子,点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