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叙四十三年,南宁先帝莫文离驾崩,六皇子莫文城继位。
蝉鸣,云起又翻涌!
天坛之下,文武百官序第站立,呈日出而行礼,奏明,响乐。坛上人手中把持着三柱黄香,双手呈揖礼之状,嘴角呢喃:“奏请社稷神佑我南宁五谷丰裕,民泰安康,朕当沿天之顺而袭皇位,顺我南宁子民再造国业。当以民而为本,以民而为主,顺应万承。”
“跪拜!”
众人伏地而跪,姿盘低委。
“进香!”
“起!”
一袭话落,众人皆从地而起。黄香在祭坛中吐出微松的薄气。
“尔等参见王上,山河之秋!寿疆可现!”
坛上人宇寒有神,展出一手长袖扬去。“平身!”语浅但富有震慑力。
执掌公公站立坛边,双手执圣谕高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日乃朕新登大典,当泽万民而与民同乐,以万民而为天。故此特大赦天下,南宁国内牢中罪犯刑罚参减,百姓赋税减半三年!”
“吾王圣明!”众人皆拜。
须臾响急冰弦绝,但见奔星劲有声。
只听雄壮、辽阔的一声编鸣钟声起奏后,埙、笙、鼓、琴、笛……多声之器齐发,银瓶乍破水浆迸,珠玉飞进,竞相争妍,一时间场景甚是热闹欢庆。
但热闹之景总会掺半着凄凉之意。
在北面相距不足两里之地,有一清幽的别苑,别苑人迹稀疏,唯有清风驻足。
紫帘薄纱被透过气来的清风轻抚,风铃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叮呤。
华堂里内,一名女子依侧床头,女子面色苍白,身子看出有几分羸弱。一名女婢手里端着一碗鸡汤侯在旁侧,待女子睁眼,女婢才轻轻唤道:“姑娘,喝些汤吧?您今儿个已经一天没进食了。”
女子名唤岚月,为今日登基新帝莫文城的暗影杀手,暗影排序‘月’位,为最首,如今二十五岁。二十岁时被莫文城进献给先帝莫文离,被赐名月贵妃,自先帝死后,不日却突发重病不起,被莫文城搁置在秀女阁的紫上苑中休养,至今已有三月余。
“放下吧,我想出去走走。”岚月望着窗边方向悠悠开口,声音无力。
女婢放下手中的浓汤,走到的床头尾后的衣橱取来一件暖和的薄绒狐狸大衣外套,回身过去为她披上。
看着眼前主子越发瘦弱的身子,女婢鼻间一酸,柔声道:“姑娘,你这身体受不得寒,大夫说了不宜走动,今日又刚过雨刷,天外正寒,出不得。”
“出不得?”岚月微微抬眸,面无表情。
“我现在连你也使唤不了是吗?你到底是谁的主?”语气浅显,话中仍旧不掺杂一丝情绪。
“姑娘恕罪,奴婢只是担心姑娘身体!”
扑通的跪地声接话而来,女婢话后将头又降了一个低度,身子微微颤抖。
岚月回眸瞧了她一眼,无奈叹了息,淡淡询问道:“莜儿,你跟了我多久了?”
“十二年了,奴婢随着姑娘已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了……那……日子也久了……”
日子的流速快到了让人无法想象,想不到这日子竟过了这么快,想来十二年前自己也才刚及豆蔻年华的模样,什么也不懂,一眨眼竟过得这么快。
末了最后的感慨,声音那头许久又没了声音。
莜儿讪讪抬起头,看到主子双眼无神的一直盯着窗柩,模样似在回忆什么。
莜儿知道,她这主子近日情绪时常不稳,想必定是与殿下有关。丫鬟下人们一早就在议论今日的热闹,婢女知道,她在等待,在期待着殿下的到来。
突然,虚弱的声音传来。
“起身扶我出去走走。如今这外日正是花品多开的时候。死之前终归要再看一眼的。”
“死前”两字一落,女婢眼眶打转的泪已经不争气流了出来。“是!”字回答得柔柔弱弱。
轻燕飞过,落在枝头正茂的槐树上,对着花园里的花色直叫。
岚月在莜儿的搀扶下来到了园中的凉亭坐下。空气带着雨后刚过的潮湿,岚月也不知是多久,多久没见过这般景色了,自打躺入病榻以来,她便感觉少了许多东西。如今被莫文城丢在这秀女花园地中,倒是任着自己自生自灭了。春风多意,抚过她苍白的脸,吹乱她额间的碎发,像极了寒风中孤身伫立的枯树,让人担心随时会倒下。
旁侧的婢女为她披了鹤氅, 又小心提醒道:“姑娘,风紧了。”
这明显的言外之意是示意自己不要待得太久,岚月也不理会只是看着花园里的花团锦簇,荷池中的苞头紧紧卷缩在一起迟迟也不张开。她却似有所思,全然不在意。
“莜儿,你说……今日的登基大典热不热闹?”
莜儿一听看向岚月眼去的方向,那是上阳宫的方向。金碧辉煌的宫殿钩心斗角,两边的尾角高高扬起,似在藐视众生。
“历来新王登基,定是件国家大事,凡所有礼节都会布置妥当,百官和将士也会齐到。定是热闹至极的。”
似乎是察觉了不对劲,婢女随即又改口安慰道:“姑娘,王上过些日子便会接您去宫里的,今日是王上的登基大典,自是有些忙琐。日后的册封大典姑娘定是占着皇后宝座的。”
“皇后?呵………如今我这副模样,早已是入半土之人,怕是阎王爷也嫌弃将我收下,又怎会有谁来真心对待?”岚月不禁自讽,虽感受到世态炎凉,人情寡淡。但她的内心深处,却还有期盼,她在期盼他坐着龙撵过来接她的那一天。只是这期盼在一天天的等待中慢慢深入了谷底。
作为暗影,情绪这东西总是不能长久显露,岚月很快便收回了情绪。看着满园的百花齐绽和天籁般的布谷鸟欢快飞来飞去,心中不禁泛起涟漪。柔声笑道:“这季节真好,都是万物复苏的模样。都是……花开的时候。”说完,她阖了眼,细细听着风声、鸟声和叶落之声带来瑟瑟的和鸣。
婢女眼神复杂的望着她,心中酸涩,眼中又不争气噙上了热泪。
再回到房中已到了夕阳落山的时辰,而这落下的不仅仅是日,也落了她的心和命。
刚至房中,还未坐稳已有了声音传来。
“月贵人接旨!”
李公公高声接踵而来。见着后面跟着两名小太监,众人快步行至房中。
公公站在屋中,扫了一眼女子,眼神晦暗,面色肃然。他的眼睛落在她的脸上,眉尾一挑,扬起手中的圣旨高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月贵人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与先帝琴瑟调和,近日为先帝操劳过度,朕深感动容,特赐鸠酒一杯,赐予与先帝生同衾,死同穴。钦此!”
岚月鞠着半个身子还没缓过劲儿来,听到圣旨中的“鸠酒。”心中一颤,差点仰倒了去。
李公公合上圣旨,讪讪笑道:“月贵人,接旨吧?”
“王上这是打算要清理后路障碍了吗?”脑中前几月刚许下皇后之位的言语还未荡去。虽说她早已不再奢侈够得后宫之位,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等来的却是这般结果。
攸儿抬眸,面色惶恐,颤巍巍的爬起身询问道:“公公,你是不是弄错了?不是将姑娘接送宫中吗?是不是……王上传错了消息啊,你……你确定是我们姑娘吗?”
“胆敢怀疑圣旨真假?怕是抄了你十个脑袋也不够顶的!”
婢女被突如其来的怒喝声吓得不敢说话,手下意识缩了回去。
李公公瞧着这小婢女呆若木鸡的模样,想着定是吓傻了,随即敛了容。转身看着岚月笑道:“自是没有错,月贵人可是积了高香啊。与先帝同穴可是皇后的资格。如今却被咱贵人所得。贵人,还不快接旨谢礼?”
虽在吼骂婢女,却是说给岚月听的。
说话间,后面的太监已经递来酒杯。
“月贵人。请!”
李公公看着眼前之人丝毫没有接手之意。提醒道:“贵人要知厚重。”
岚月直直盯着酒杯,眼神已然空洞。强装出几分镇定:“我要见皇上!”
李公公听此嘴角一扬,笑道:“贵人,你这般聪敏自当该自己想到了这般结局,贵人如今这般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岚月不解,抬头间,李公公已从腰间取出了一块玉佩递上,道:“贵人,这个物件儿,王上说了留你陪葬。”
看着熟悉的玉佩,岚月心中一窒,心如坠冰渊,身子也止不住的颤抖。踉跄后退,险些摔倒在地。
婢女见势忙上前扶住。“姑娘。”
那是她送给莫文城的玉佩,从小便随身携带,这个东西,就如她命一般。自她下定决心将那玉佩交托给他时,便将自己的心与命也给了他。她曾对莫文城说过:“除非玉毁她死,否则绝不背叛。”但如今却是被他亲手葬送。
岚月接过玉佩,哽咽苦笑:“果然。我做了他十年暗影,如今却是迎来这般结局。我曾以为他对我有过情,如今看来真是可笑。”
岚月盯着酒杯,却双目无神,似陷入苍茫回忆中,面部表情也趋向平和。待回过神来接过酒杯冷笑道:“死有何惧?也罢。我这身子,也该去了。”
“若我去了,可是不会伤了这里所有人半毫?”岚月又抬头询问。
“自是不会。”听到这般,岚月心才稍有安定,扬手便要喝下,却被无端生出的手抢了去。
回过神来时,婢女已经灌进了肚中。她放下空杯,看着岚月笑道:“我陪着姑娘一起死!”
鲜血顺着嘴角流出,她的身子也开始瘫软下来,婢女紧紧抓着岚月的手,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至手背,只一个劲儿连连道歉:“姑娘,对不起……对不起……”
岚月心中一紧。犹豫的手还是接上了她的手,眼角滑落出一滴泪。凄怆道:“你明明可以活着离开的,他不是答应了你待我走后会放你家人,放你自由的吗?”
“对不起,姑娘,今生是我欠了你,若有来世我一定不再背叛你。”那双手随着身体的无力开始滑落,全身落了地,她的身体也开始慢慢变得冰凉。
‘ 不背叛’这三字像疤一样烙印在她心头。这话,她也对他说过。
婢女已经毫无生气的躺在地上,众人却丝毫不变脸色,李公公唤来太监又倒了一杯。看着岚月道:“明日王上会来送行贵人,贵人走好。”
岚月看着倒地的女婢,思索良久,自嘲呻笑:“我为他穷尽一生,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众叛亲离!”
原本该生气和拒绝的语气却在这瞬间咽住。“十年,守候在他身后到头来却变得物是人非。”
岚月接过递来的酒杯。苦笑道: “这一世活得好似个笑话,下一世,我绝不要再爱上任何一个人!再不为别人而活!”
一口入骨,直直穿进喉骨里。煨着泪熬进心里。
酒杯洒地,手落。
这一世,情灭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