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神想得太好了,其实神并没有那么无私,很多时候神也很自私。神明不会答应他们的要求。”
“我知道。大概万物都会为己。”
“我也一样。”
“这很正常。”
“是不是也和他们觉得很失望,神哪有那么圣洁尊贵?不过是人们脑中的想象,美化过的形象符号罢了。”
“没有,不是这样的。每个人心中神的意义都不一样。对我来说,我用很长时间偏爱一位神明,其他事与我无关,我只对这一位神明感兴趣。这些你可能不太明白。”
“不说了,不说了,无聊。”
际水倚在木栏杆上,观察来往行人。头顶一片璀璨,灯光闪烁,星星点点。又一个看起来平常的夜晚,没有太多花样的活动,熟悉的场景,闹哄哄的街市,奇装异服的人们。高谈阔论是为数不多的老年人的日常爱好,前辈自是见识多,经验丰富,也有不少少年人跟着去听历史政论。启然之在她旁边,也随她的目光去打量行色匆匆的行人,或悠闲,或急迫,他无法透过面具看见他们脸上五官,他们对上他的注目时也会立马离开,见他如临大敌。
际水说,启然之你带着面具都让人感到凶神恶煞,周身都是低气压,要不是我而是别人站在你身边可能会窒息。
际水注意力被分散出去,这条街渐渐更加热闹,她见对面摊位上卖着花环,花环上点缀亮晶晶的亮片,花卉里是一颗颗水晶般的小橘灯,流萤飞火,薄翅扑闪。摊位前围住不少人,她看得有些出神,脑中混乱,那亮光在她眼中变得模糊一片,光的轮廓放大后又缩小。
“他们是不是有活动?”际水突然说道。她分明看见买了花环的人去往同一个方向。“暗号?”
启然之皱眉思索,翻过栏杆,“等我一会儿。”他直奔摊位而去,也不仔细挑选,随便买了两个花环后回来,递给际水一个。
“嘘。”启然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际水跟着那些戴着花环的人。
看起来像某个神秘的组织,这样混入人群中,假装什么都不知情,伪装自己,扮猪吃虎,想想还有些刺激。她这样曾经事事直接了断,不拖泥带水的人,如今要玩起策略计谋,也适应得极快。两种完全完全不同的体验,她心里发笑,回过神后与启然之并排走着。
人来人往,险些被挤到后面去。她下意识回头去看踩到她脚后跟的人,人流涌动,又被身后一个小孩子推搡着。启然之突然握住她的手。他的眼睛亮亮的,似乎在征求她的同意。际水并不应答。启然之便当她默许了。
这样就不会走散了。假装姐弟也挺不错的。际水心里想着,迷迷糊糊被拉着快步往前走。
她感到很奇怪,人流往黑暗中走去,热闹的气氛冷却,明明人流量大的街道上声音变得单一,人们不再大声喧哗吵闹,大家的步子也慢下来。灯光渐暗,远离路灯与繁华的街市,穿过狭长拥挤的小巷,抬头便能看见跳跃在房梁屋顶上的黑猫,黄色的眼睛像两柱光,直直盯着仿若行尸走肉的行人。风声由远及近,哗哗刮过树叶风草的响声,遥远的凄凉笛声......诡异非常的气氛让她浑身发冷,不知是起了风还是真的温度变低了的缘故,她的触觉竟也变得格外敏感。她擅长幻境编织,五觉感应本就比一般神明强,她感到这里有正在编织的幻境,这种幻境在束缚她的异能。
“神明终将会妥协的......”她的耳边传来一身低吟,可周遭没有人有什么反应,这.....是她的错觉吗?她不禁手上用力,握紧启然之的手指。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神明......自由带给我们自尊。”
谁在说话。
没有人因此停下来。际水不知道启然之在想什么。他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月亮被云层掩盖,灯光在身后越来越远,小巷之后是一片荒地,不对,这片地上种着花草,她踩着柔软的草,一步一步似乎担心自己即将要陷落到泥沼里去,她感受到湿冷的水珠沾湿脚踝,她的身体逐渐沉重。远古的召唤在另一个空间,迷失自我的人们追求着毫无意义的自由,他们走入囚笼,却责怪救世主给不了他们无限制的自由。
她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她感觉都身边人的脚步加快,他们从她的身侧快速往前跑,头上花环的光越来越亮,冷色调的光晕染,空气中多了几分寒意。不断有人撞到她的肩膀。启然之拉她离自己更近些,一只手臂护住她的肩膀。任耳边风声呼啸,脚步阵阵,寒露沾衣,花火飞舞,世间极其热闹之时便是到了极致的沉静。
她闭着眼睛靠在启然之的肩颈上,她感到耳鸣,浑身无力,她想推开他站稳,却好像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自离开神界,她总是觉得自己会间歇性很虚弱,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无法控制。爆炸声一样的欢呼,阴冷的天气,流窜的飞蛾,种满稀疏花草的大块平地被人们侵扰,花朵瑟缩在泥土上,清香也被践踏于厚重的泥土中。她安稳而慌张。
“别着急。”启然之在她耳侧轻轻说道。
她松了一口气,重心落在启然之身上。
周围又如在街市上时一样热闹。
“你们别站在那儿,快过来。”有个戴着金色面具的女孩向他们招手。
启然之扶着际水小心翼翼走到女孩那边去。
“你们别堵着路,过会儿还有人从那边过来呢。”女孩解释道,又上下打量他们,“小情侣腻歪也要分场合啊......这可是严肃的活动,好多大人物呢。”
“不是......”
“诶,不和你们说了啊,我先走了,你们注意些,别得罪人了。”
际水好些了,手上也恢复了力气,慢慢站稳了,一边甩着手腕,一边嘟哝,“怎么也是弟弟啊,小孩子,也别那么较真,开玩笑呢......你听见了吧。”
当然听见了。启然之参加过好几届的花会,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可能是每年的暗号都不一样,且这个组织有特定的成员,就相对隐秘。今年暗号便是要戴着特殊的花环入场。这些组织里不断有新成员加入,新鲜的血液涌入,不断壮大,号召力不断增强。因为过于追求年轻人的加入,不顾成员背景能力,才让他和际水钻了空子,趁机混了进来。这真是极大的失误。
不过毕竟树大招风,何况他们所做之事并不光明正大,便不能够昭彰于世,只不过每每偷偷摸摸,掩人耳目......总之是上不得台面罢了,尚且不说不能公开,要是被神界知晓,恐怕会有不少人受到惩罚。神明从不把那些惩戒叫做“惩罚”,他们只说是“纠正”,神明们有权处理这些不合规矩的事物和人物,而规矩自古以来就存在。
“神明们目中无人,不顾我们的正常诉求,我们不能够直接享有我们自己的劳动成果,而要向神明们进贡,这不公平。我们很强大,拥有先进的武器和战斗力强的队友,只要我们奋起反抗,一定会成功争取改革,或许,那时我们将主宰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神明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无坚不摧,他们都有弱点,我们不应该停滞不前,我们该往前看,我们不愿意活在神明们的阴影下,我们应该拿起武器,我们应该正视自己的欲望,难道你们想一辈子活在阶级的压迫之下吗?特别是鬼族、妖族的伙伴们,你们想永远低人一等吗?”
不知声音从哪里传来,但际水很确定在场每个人都听见了如此激昂澎湃的演讲。她听说人族之中的传销组织中的演讲也是如此让人声泪俱下,心思摇摆。她只是听见人们的回应感到不可思议,那个戴金色面具的女孩就在他们不远处,应和得格外大声,也实在捧场。果然洗脑是一大学问。
可她也头疼,原来神界的名声在三界之中已经这么坏了?信任感是如此脆弱的东西。当年天灾人祸,偶有邪祟作乱,人们相当依赖神明,而神明保他们太平。那年是她信徒最多的一年,南王镇主的名号几乎家喻户晓。他们对于神明极尽溢美之词,字里行间流露出崇拜与敬仰。戏曲流行的年代,围绕神明编撰的奇闻异事数不尽数,神在人们眼中形象高大圣洁,被世代供奉。
如今果真是时代不同了。
她这样想着,总觉得这黑压压的人群中,总有不少人骂了她两句。毕竟说起神明不管是不是以南王镇主作为话题开头或是话题结尾,总是会出现这个熟悉的名字。的确是一位有争议的神明,民间各类奇异故事中也多少有这位神明的影子。最离谱的是,她曾经从人们嘴里听到她与日初大人不可告人的关系,说得绘声绘色,连她听得都要入了迷,这情节果真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狗血中又不失精彩。三界子民的想象力真丰富,际水想,又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真不怕冒犯到日初大人,惹他生气吗?
大人的脾气可能没他们想象的那么好。比如在权势与名声上,名声不过是为权势让步。人们都说日初最爱站在高位,可他们便自欺欺人闭上双眼。大人不停息工作的日子被他们选择性忽视了。
神明们担负的责任太重,未曾有过轻松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