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与日初之间的信任岌岌可危。
星启学院成了他们的驻扎地,三界与神界之间的阻隔也同样岌岌可危。
人群中有痛哭流涕的中年男人,两片脸颊在晒伤的痕迹中透出不均匀的红色,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也乱糟糟。他似乎喝醉了酒,嘴里念叨着不完整的句子,一双凹陷的眼窝里眼眶通红,他抱着其中一个青年的腿,一面喊着为什么不回家啦,一面擦着鼻涕。怪这鬼学校空气太冷,他都冻出眼泪来了。青年嫌弃地踢他的手臂,他却抱得更紧。
他们等了很久,筱成冰蹲在一群年轻男人中间,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腿有些蹲麻了,站起来的时候,她保持一个僵硬的动作好几分钟,旁边的男人要来扶她,被她推开了。这该死的天气,她想,来了两日这里没有晴过,总是阴天,没有白昼,偶尔空中会飘着雨,凉丝丝的。筱成冰望着接连星启学院西部神界的交界处,双手插在口袋里,抚摸着里面一枚勋章,她的手指描绘着勋章上的纹路,却无法为自己指明方向,把如此抽象的等待化成具体的行动或词语。也许有人会想起她,也许是这枚勋章的主人,也许不是。
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坐在聚集地旁的草丛中,她抱着双腿,不断拍打裸露肌肤上的蚊虫。筱成冰活动手脚,多走了几步,余光捕捉到这草摇花落的动静,便上前扒开隐在黑暗中的灌木,与小女孩四目相对。“你.......待在这里做什么?这里很危险,谁带你来的。”筱成冰蹲下来问她。“我来找哥哥。”“哥哥?他在那边吗?我带你过去?”筱成冰指了指人群。“不是。有人告诉我他被神明抓走了,哥哥是这里的学生。姐姐,神明不是很好的吗?他们为什么要把哥哥关起来呀?我好担心哥哥,就偷偷跟过来了。”小女孩比了“嘘”的手势,朝她眨眨眼,“姐姐,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不要让他们知道,就悄悄的。我想找到哥哥。”
筱成冰神色微变,恍惚着点点头。
“你们在做什么?”筱成冰应声看去,雪夕抱着一只白色的泰迪熊,站在不远处。“怎么有小孩子?”
筱成冰知道雪夕,这个傲慢娇气的女孩总是跟在云厉后面,连那位南王镇主也偶尔带着她。成冰心想雪夕也不过是个孩子,却老端着大人的架子,说话显得如此老成。她瞄了瞄雪夕怀里的玩具熊,托住小女孩的胳膊,把她拉起来。
“小妹妹,跟着这个姐姐去找哥哥好不好?这里很危险的。”
“嗯?”雪夕不耐烦地皱眉,打量着这个腿上满是红疹的孩子。她朝小女孩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按着熊,把它夹在腋下。她并不想和这身份可疑的孩子分享自己珍爱的玩偶,也不想泰迪熊被弄脏。“过来。”
小女孩犹豫着看了筱成冰好几眼,筱成冰轻轻推她的背,示意她过去。雪夕牵过小女孩的手,盯着筱成冰思索着什么,慢悠悠说道:“我以为你平时一副疯傻癫狂的样子,私下也应该相差无几,还没见过你这么......温情的时候,倒是和我的想象有些出入。”
“我什么时候疯傻癫狂过?”筱成冰着急反驳她,心里发笑。
“自由论狂热分子。不过这个世界上需要你这样不正常的人,这样才能打破桎梏、才能有突破不是?”
虽然雪夕话里不乏挖苦,但以她平静的语气来陈诉,也没有引起成冰的反感。毕竟雪夕也没说错,她在很多人眼里几乎是个疯子。
雪夕把小女孩安置到学生公寓里,正好遇上常服打扮、易容过的际水。见际水蹙眉,雪夕连忙解释了这孩子的情况。
际水拿小孩子没办法,但想了想,还是打开电视给她放动画片。小女孩扯了扯她的衣角,“漂亮姐姐,我都不看动画片了。”“那你平时看什么?”“读历史啊军事之类的书,每天还要上好多课,没有时间看动画片,而且动画片好幼稚。”“好吧,你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放松一下,这里有平板电脑可以玩游戏。”“我想去找哥哥。”
际水弯腰和她对视,“我要说你是聪明呢还是傻呢?或者你装傻呢?如果你跑出去给大家添乱,造成什么麻烦,你哥哥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所以为了你哥哥,你要乖乖听话,不要出去。”
小女孩点点头。
际水想了想,问道:“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其文。”
际水一阵心悸,手指发凉,呼吸有一瞬间凝滞。她极力掩饰眼里的慌张,眨了好几次眼睛。小女孩见她呆住,惊喜问她:“你认识我哥哥?”
“不认识。”
“哦。虽然其文哥哥只是我远方表哥,但他对我很好,比其乐姐姐对我好多了。其实吧,我和其乐姐姐没什么感情,虽然她也没回家,但她幻术比哥哥厉害,应该不会很危险。哥哥身体不好,幻术也不好,我怕他被抓他的神明们欺负。”
即便这场混乱的对抗结束,这个孩子的哥哥也永远回不来了。她的哥哥一心赴死,与她不过,阴阳相隔。她每一声呼唤,都不可能等到回音了。
“你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提起哥哥,小女孩显得有些兴奋。“很好的人。虽然他很孤僻,性格古怪,不爱说话,但他很关心人,很为别人着想。不知道为什么其乐姐姐不太喜欢他,他们的关系一直都不好,但是我知道,其实哥哥还是很在乎其乐姐姐的。我总觉得他有很多秘密,也许他在别人心里不是一个很好的人,但他在我这里是最好的哥哥。还有还有,哥哥总是给我带好吃的,棉花糖呀,薯片呀,海苔呀,牛肉干呀,巧克力呀.......”
巧克力......际水觉得耳边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她脑海里突然闪过其文被白曳剑刺穿胸膛的模样,其文的血流淌在地上,一股股尚余温热的鲜血那么扎眼,现在回想只剩悲凉。明明他附在际水耳边说过“对不起”,他说“求求你,救其乐”,那副瘦弱的身躯似乎无法抵御风寒,却能心甘情愿赴死赎罪。
小女孩等不到他的哥哥了。
际水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女孩充满期待地看着她,际水把巧克力放在她手心里,郑重地像交还一个灵魂。小女孩兴奋地咬了一口巧克力。“好苦。”她垂下眼睛,突然失落。“哥哥带给我的巧克力都好甜好甜。我自己都买不到那么甜的巧克力。”际水看见小女孩说着开始哽咽,睫毛上湿漉漉的。她抹了抹眼泪,抬起头对际水微笑,露出一口沾了黑色巧克力的牙齿。“谢谢你。”
际水苦笑。不知该做何种回应,她愣了许久,直到一旁的雪夕提醒她离开。
她们走在走廊里。际水抬头望了望天花板,那灯光刺得她眼睛疼。她仅仅像是对自己说话:“那是他的夙愿,也是我的职责,我会让其乐回家,让所有A班的学生都安全回家。”
这天的星启学院比以往都要黑。日晤站在天台上,身子前倾倚着栏杆,冷得有些无情的寒风吹过他的衣袍,那头长发从耳后扬起,他听见脚步声,很轻。际水从后面走过来,也以同样的姿势仰望西边的天际,从星启学院这里看不见星星,星星也许不在夜间升起。“我总觉得这阵风要把你吹走,或者吹断栏杆。”“所以你想来看看你站在这里会不会也被吹走吗?还是来检查栏杆结不结实的?”日晤打趣道,又俯瞰楼下人群,看他们渐渐燃起火焰照明,一时间楼下星星点点。
“像星星,坠入人间的星星。”际水突然说道。
“对啊......”日晤沉思了一阵,“明天天该亮了。日初他会来的。”
神界以襄瑜一派提出辞职,不少神明也先后响应。虽依疏归属北王镇主门下,也依旧跟随襄瑜站在南王镇主这边。他们早听说那位几乎只活在传闻里的日晤大人回来了,私下免不了议论。日晤公然向日初宣战,这两兄弟反目成仇的事一时在神界传开,便是众说纷纭。
日初以无辜神明献祭的事情被重新扒出来,说是谣言吧,他们却无法解释日初的态度——对于万年前那场宴席总是避而不谈。那时他不准神明们议论宴席惨剧的原因,于是即便有其他神明觉得蹊跷,也不敢随意下定论。而这些天鬼噬作乱,星启学院的建造显得别有用心,他们开始认真审视那场掩饰的“意外”。要是传言属实呢?日初违背了神明的本心,只为满足自己的私欲,什么残忍的事都能做出来。
他往日荣光不再,一时间神界出现了不少反对的声音。
鬼噬就是因为那些死去神明而存在的。一些神明向日初提议管控三族鬼噬,被他驳回,他拒绝神明们帮助三族子民,倒是显现出专断独行的狐狸尾巴来。他像是要故意败坏神明们的名声。他们想起来,可能南王镇主在宴席之后一段时间失魂落魄,名声受损,也是拜他所赐。
其中神明不乏对南王镇主的同情理解,开始考虑另一条道路。日初存心拉他们共沉沦,要闹得神界声名狼藉才甘心!何必迂腐不自知,吊死在一棵树上,明明南王镇主和那位日晤大人才是一心为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