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这巨人无声地欠起冰冷的身躯,惊醒了在瞌睡中一直倾听着的报晓公鸡,它的第一声鸣叫,就有效地让眯睡中的于老太太,迟缓怀疑地打着电灯。沾满蝇屎与灰尘的灯泡,透出无力而昏黄的灯光,射向厚实的霜花凝结成雪块似的白色玻璃窗。光线顽强地透过去,并淡淡地照在黑暗中的土地上。于老太太像干瘪的尸骨挣扎着爬起,费力地将弯曲的身体塞到一团黑乎乎的衣服里。她的老伴还在熟睡,没有脱衣服,又是刚回来不久,赌钱让他不得安宁,忙于奔波在村邻之间,挤压争夺着时间。
灰暗发黄光秃秃的墙壁,隐约闪着霜晶的微弱星光。冷落死气的仅有几件旧柜子、老缸,好像多年未得到擦拭与照料,无声地依靠在北墙边,厚厚的霜花像泡沫板一样将柜子与墙粘结成一体。挨窗的长火炕将整个屋子南侧全部占据,一扇带玻璃的木板门与间墙镶嵌,将屋子与黑洞洞可怕的厨房分隔开。没有棚纸的黑屋顶上,粗细不均的檩木像鱼肋骨,有序地压在一头粗另一头细带有大结子的梁柁上。高低不平的土地地面上,狼藉的碎柴一直撒到漆黑的炕洞口边上。
黑暗的村庄里,有几处通宵都亮着灯光的窗口。有人还在忍受疲倦困顿的纠缠折磨,迟钝投机的意识,还在期盼赌桌上有意想不到的转机和收获。张村是个贫困的村子,村里多数男女都喜欢赌钱,他们春时赌,秋时赌,一年四季都有人忙于赌钱,冬季无事可做,更是赌得忙碌,起早爬半夜,东转西窜忙得不顾脸面,拖延着不回家,忘记孩子,弄得蓬头垢面气色苍白。赌成了风气,人们在茶余饭后谈论着输赢,兴致十足地交流经验,鼓励着对方,鼓励着孩子。
于老太太也赌钱,不过最近赌桌上的人开始议论她了,原因是经常在一起的赌友看不到她了,都想念她了,想念她的钱,想念她的狡猾诡秘的小眼睛,想念她堆满褶皱的脸在打牌时总是有几分严肃认真,还有数钱时紧张不安与抖动的双手,想念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还那么乐赌不倦,不退不让的兴致。
凝重刺骨的寒流包裹着这个不起眼的亮斑似的窗口,在这个平庸灰暗的冷屋子里,她起这么早,可她并不急于做什么,她用被子把双腿裹好,双手也插到里面去,像尊佛像一样不动地面向她老伴的方向,双眼闭着无表情,下颌松弛垂下,昏暗中她的额头颧骨凸显眼眶深黑,就像长着头发的骷髅。老伴忽重忽轻似远又近的呼噜声,在冰冷沉静的空间中拉伸,这叹息的声浪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就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者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的思想在运转筹策。她只是一种姿势不同的睡眠状态,从表情和呼吸上什么也察觉不出来,久远岁月的侵袭痕迹与人生波折的摧残迹象混杂交织,藏匿不去的生命的苍老和颤动都被灰暗抹去。她的思想一定还在,弯曲的颈椎撑着她的头,一种积极的微弱的力,让她的脸不致于垂下。
刚刚露出半张脸灰红色的太阳还让人感觉清冷,它从凝结寒冷的混晦霾埃之海中挣脱出来。炊烟成团成球翻着轻飘的跟头从烟囱里冒出来,没多高又折向东侧,变得粗大灰白,渐渐地它奇妙地掺混到空气中,变宽变长变成自然的云带,然后让人难以察觉它们的移动,一直抵到村头,停靠在树林外。这些云带将树林上下隔成几段。在这被寒冷凝固的早晨,一切都变得懒散停滞。
于老太太死了。人们从四处奔来,带着不明原因的疑惑和想知道真相的急切。孩子们追赶着来看热闹。已经有人越来越激动地向后来的人讲述他看到的事情,赶来的人瞪着眼睛紧张地听着。“我一出门就看她摇晃着从屋里出来,抱着肚子,她跌跌撞撞的,她的脸扭曲得吓人,我怕她摔倒,边看着边赶过去,当她到达她家柴垛时,她就要不行了,但还是支撑着从肚子上拽出一件东西,然后就摔倒了,我跑到跟前看到她还能呼出白气,还有一把带血的剪刀。”
对突然发生的事情人们不敢擅作主张,有人犹豫的说:“应该让她的儿女尽早知道。”也有人开始找她的老伴,知道的说他在王家的麻将桌上呢,“那就去叫他呀!”有人带着怨气嚷道。
几天后,还有人在议论着她剪成碎片的一千多元钱,和她在自己肚子上两次扎下剪刀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