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从地狱里逃出的遮天盖地般巨大、凶狠的野狗,在田野上狂奔吼叫。它对这个新的明亮温暖的世界,感到陌生新奇慌张。它无目的无方向,对一切都主动攻击抵触,疯了似的追逐袭击卷起大风。它胆怯惊惶地要吃掉这个世界。
它呼出冰冷彻骨的寒气,绿叶百草立刻凋零枯萎。喉咙里发出巨大的让大地都颤抖的喉音。无情的巨嘴摇扯撕咬着胆怯、退缩、颤抖的万物。
我们的马驾篷车,为了躲避这场灾难,慌不择路地奔逃在巨兽凄白的利齿间。这条疯狗对运动奔跑的物体,更加敏感狂热,更有目标地欺凌胁迫追击。
两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鼓着红通通的鼻孔,粗糙地喘动,喷出白色的气体,身上冒出的热气裹着呛鼻的尿骚和汗臭味,毛上凝结着白色的冰凌。它们惶恐地逃窜,想摆脱身上的重负,还有那恶兽粗大急促的呼吸和追逼。
父亲支撑着疲惫瘦削的躯体孤独无助地站在篷仓前,对家的责任与忠城让他勇敢地面对生活,面对困难。他尽可能地将两匹受惊的马圈在一个方向上,以至于它们不会各奔东西。虽然车子没有目的也不顾及方向。
我和姐姐还小弟弟还没断奶。我们像胆小的老鼠躲在仓内,不敢露头。围着取暖的泥塑火盆儿,受着车子摇摆颠簸各种巨响带来的不安和恐惧。
母亲喜欢小动物特别是猫,她表现出异常怜恤慈善。晚上睡觉猫也要睡在他的身边或被窝里。他放任猫在她的手臂上抓出一道道的血痕。此刻,他正兴致浓厚的与那只狸猫戏耍。她对周围发生的不幸和窘迫不闻不问,一切好似与她无关,她不会也不想去警觉,像个不投入的旁观者一样冷淡。她是个能随意而安的人,只要能得到某种暂时的安逸就没有别的追求了。
火盆里已不是那样热箭四射,让人灼痛不敢靠近。炭火像困倦的眼睛,变得灰暗无光。我和姐姐好奇地用树枝拨弄寻找它们,让它们抖起精神,向外释放出最后的余热。不知道怎么弄的,姐姐御寒的棉裤被火星点着了。着火点在脚脖子处,燃着的棉丝钻燃到里侧,点燃了更大的棉团,烧伤了姐姐的皮肉,姐姐哭喊挣扎着求救,吓哭了弟弟我也不知所措。我们的哭嚎慌乱影响了母亲的兴致,她抡起火盆边的铁铲不分青红向我们的头上暴打,就像打厌食不听话的猪崽子,凶狠毫不怜惜。我的头上很快隆起了肿块向外渗着湿糊糊带着血的液迹,痛得不敢触碰。这依然不能发泄出她的欢乐被打扰的愤怒,她用平时给我们起的恶毒的外号大骂我们。姐姐的外号叫“大瞎子”,我叫“二瞎子”,弟弟叫“三瞎子”。谁要是惹她气愤反感她就发狠地咒骂谁,“瘟死的二瞎鬼,老天爷咋不打雷劈死你。”我们也学会了对骂,“大瞎子”,“二瞎子”。
揪心的哭嚷不能让父亲集中精神,他忍无可忍冲进车里,将挣扎中的姐姐的棉裤扒下来将火踏灭,她脚踝骨上部被烧伤很大一片。然后,母亲蛮横地为自己辩护与父亲激烈的争吵对骂,逐渐转化成凶狠的互不相让的撕打。母亲成缕的头发被拽下,她在父亲面前虽然凶狠蛮横却是无力弱小的,坚决的抵抗暴怒都无济于事,只能无奈的用嚎啕大哭恶狠狠的发誓诅咒来发泄。父亲经常重复他那句带着埋怨、教训、结论性的话,“你这辈子是看不到自己的后脑勺啦!”
父亲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告诫母亲要从自身能感觉到的痛苦,变故以前发生过的让人疏忽悔恨的过失中去体量孩子,体察家庭将要面临的不幸,提前防范意外以及将要面临的难处悲剧。水火无情要时刻提防,它会毁了孩子毁了家,火盆前的易燃物要处理干净,要时刻警剔危险,父亲还提到了以前的大意致使姐姐和弟弟的手臂都摔断过……。残酷的现实和扯耳的敲打告诫,并没有引起母亲的小心紧慎,没有引起她对发生过的灾祸,产生可怕的联想、反醒、警觉、悲痛、借鉴……。她依然任性,我行我素。
魔兽哭一样的喉音,在变大、粗重、恐惧。和它巨大可怕的身躯一样,似乎在迅速生长弥漫。整个天空,大地一切都变得阴沉、寒冷、凝固。父亲只能用奔逃躲避的方式来保卫这个家庭,这辆车的安全。
我们冷得发抖,母亲点燃柴炭来取暖,烟从天窗上的烟囱飞去,跳动欢悦的火苗催促牵引着人的魂魄,让人的灵魂,像风筝似的游离漂浮,渐渐远去,远离肉体。让肉体慢慢失去知觉,一点点被遗忘。随着精神线轴的转动,意识的风筝飘向遥远的梦的世界。我们在摇荡奔驰的车内睡着了。
火在没人看管之时点燃了车里的软柴,并迅速扩张点着了车篷。我们惊醒,被叫喊的父亲拉到车前,篷布燃烧得热烈红旺,我们的车像飞驰的火球,在原野上流动拖着火红热烈浓烟的尾巴。那笨拙弃而不舍的魔兽被火红嘈杂的挑衅吸引激怒。它咆哮着逼近车子,粗暴的寒流夹杂着来自地狱里霉腐有毒的气体几乎让人窒息。车篷像燃尽的蒿草一瞬就熄灭了。父亲被魔兽呼出的有害来自死亡世界的气体伤害。他似乎不能正常利用氧气,吃力地喘息却不能阻止生命的气息迅速地从他身体上蒸发。他倒下了,他痛苦地把头转向我们,却来不及嘱托什么,父亲像被什么撑住,费力地挺直身体,眼睛半闭着再也没有动弹。“该死的,你这没用的,你把这个烂摊子丢给我,你让我怎么办……?”母亲愤怒无耐只能将父亲没有呼吸的身躯奋力抛下,来吸引那魔鬼的注意。鲜血从两匹马的鼻孔喷出,它们己到了极限,很快就会崩溃。
车从高崖上跌落。当我和姐姐醒过来时,一切都宁静了,疯狂恐怖的恶魔消失不见了,母亲正在贪婪地啃食弟弟的一只臂膀,鲜血沾满她的嘴和脸颊,也染红了正撕扯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