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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一倩

傍晚,一个女人来到店里。山的青尖顶翻了阵雨下来,这座山麓小镇的一街一巷,都漫着雨烟。烟蒙了夜色,她的影子一点点透出来,白玉衫,杏黄裙,凤目柳眉,粉面桃唇。我从摇椅上坐起来,好生漂亮的人儿!

“小师傅……”她近了,放了个黑漆铁盒在柜台,“你帮我看看,它能当多少钱?”

是柄老洋枪,锈得够味。我托到手里把了把,枪膛堵了,弹匣也抽不开。“不好意思,太老了,不收。”我迎着她灼灼的目光,咬牙道。

她似是没听见。眼眸打着转,旋了一圈店内光景,旋到店外晃着的“一当方”招牌,竟掩唇窃笑:“你爷爷取的这个牌名,可真糙!”

我瞬间一悚:“你怎么知道我爷爷取的?”

“我曾祖母说的啊。”她笑了,眼光一剪,把暮色都剪亮了,“她跟你曾祖父可颇有交情呢!你爷爷方两汉,你爸爸方悦波,可都在我曾祖母的膝上闹过呢!”

我听后感觉心都化了。难不成她还是我哪房远亲?我怎么没听我爸说过我有这么位漂亮姐姐。

她的眸光还在旋着,旋到屋外那棵歪脖子梧桐,又是眉开眼笑:“这是梧桐吧?”未及我回应,她又接道,“我老家也有一棵梧桐,比这株高了些。噢对了,小师傅,我叫素卿。”然后,她给我讲了个故事。

素卿认识的那棵梧桐,不远处就是大块的田洋。田洋里满是大豆菜椒等各类谷物蔬果,常有妇孺扒手入田小窃。素卿第一次去田里偷胡萝卜,便被守洋人发现了。那是一个初春的夜,守洋人当是野兔刨菜,一梭枪过去,中了素卿的脚踝。在春天的月亮下面,他们看着对方,一个悔恨盈眶,一个泪眼湿眸。素卿住进守洋人搭的寮棚内,咬着牙任守洋人为她包扎、换药、清洗、按摩。守洋人生得一副憨厚皮囊,肤色黝黑,笑起来一口白牙煞是潇洒,这人也如他的皮相一般实诚。他照顾起素卿,嘴边时时拎着两三个笑话,用在给素卿换药包扎的时候,跟一剂止痛良药似的,缓了素卿多少痛意。素卿原先的微词是少不了的,难免相怨相艾,给他照顾得久了,倒好生依赖起来。这么一来二去,不知不觉中,素卿竟生了几分情愫。惜这情愫生得可怜,那守洋人已是娇妻在室子女绕膝,两人纵互有绵意,也只得眉目相传,难以言表,更休提彼此成全。

“后来呢?”我问她。

“后来?后来我伤好了,就走了。”

“就这样?”我大失所望。

她的目光又旋了起来,仿佛说的是一个别人的故事,讲得唐突,有了开头无结尾。我静下来一想,也是,一个已经背负家室的男人,我能祈求这样的故事有什么好结局呢!她看到店内我家牌位上的灵照,眸光一亮,直走过去。“那位便是你曾祖父吧?我曾祖母常念叨着他,我能给他上炷香么?”

“随便你吧!”暮色已全暗,街上还浮着雨烟。我沏了花茶,邀她坐下同茗。店里的录音机放了一首歌,是高胜美的《滚滚红尘》,歌声漂泊到店外的烟里,沾了凉便退回来,满屋子都带了股湿气。“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转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素卿忽而问我:“你知不知道,你曾祖父怎么死的?”

我略一回想:“受不了批斗死的吧。”

“哦?”

“你不知道?我曾祖父也是个守洋人。他那会儿守的是地主的田,一到晚上就抓着祖传的洋枪在田边蹲着。后来土改后他继续受雇守公田,洋枪太老了用不动,只好用两三担大米去找山里的土匪,换了把新枪。有了新枪守田,老枪就给忘了,不知道丢什么地儿去了。

“后来外寮一个放牛的春哥从南洋过藩回来,听说了这事儿,才坦白当初是自己捡了那把老洋枪,偷偷到当铺当了钱,下南洋去了。哈!多可笑的事儿!我曾祖父挨了十多年的批斗拷打,硬是给他了活下来,等那春哥坦白还他清白的那天晚上,老爷子就死了。我听爷爷说,他临死前,嘴张着,想骂句粗话,骂到一半,就给倒下去了,满肚子陈仇怨气,都来不及吐干净。你说,可不可笑?”

素卿噤声了,她眼里灼灼的烛光似是给捻暗了。曾祖父灵照升起一裊森冷的檀烟,她看着那缕烟,唏嘘道:“千人千样苦,无人苦同般。这岂非一个惹人痛怜的故事?你怎么倒觉出可笑来?”

我一时愣怔,不知所答:“陈年旧事,跟一嘴巴子甘蔗渣沫似的,嚼之无味,弃了可惜,谁辨得苦甜?谁辨得真假?”屋外淅淅沥沥,似是小雨骤降。我重添了水,又一壶花茶温开。“说起来,我这曾祖父,倒也感叹过自己这一辈子,都不过偿还一时的孽债。”

素卿听见这句话,眼里凋萎的三尺梅絮又纷飞起来:“哦?”

“他那柄老洋枪,可要过人命的!”我酌起茶来,且笑且谈,“一个女孩子,家财散尽,给坑卖到青楼去。路上逃了出来,逃进我曾祖父守的田里挖野菜,被我曾祖父一花眼给枪死了。当时他吓得不轻,卷一卷草席,就把人埋了,半句话都不敢对外声张。

“红馆子丢了个雏妓,许是作势找了一找,找不着,也就不当回事,竟然就这样给老爷子躲过去了。可怜了他后来饱受内心谴责,一直唾怪自己此般不幸,都是由了年轻时造下的那场罪孽!”

素卿站起来,她悠悠走到店门口。雨下得紧了,直打到梧桐叶上,一滴滴一声声,直教人发凉。

“说起这场罪孽,我的曾祖母,令有一番说辞。”

“嗯?”

她悠悠转过身来,眼底似蒙上了一层雨烟:“一个可怪而可笑的故事,倒有些聊斋诡意,你有兴趣听么?”又是我不及回应,她已絮絮讲起。“你曾祖父杀了人,他可如何心安?夜里,他正辗转难眠,忽而听见扣门声。他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被他误害的女子。她化作女鬼幽魂,来寻他来了!寻他作甚?索命?不,不是。她不愿投胎,又不甘作孤魂野鬼,只好来寻他的枪——他的枪,有着沾血的戾气,那戾气,便是可滋养她魂灵的窝。

“女鬼心性不恶,深知在世不易,并无偿命复仇之心。你的曾祖父心揣悔恨,自知罪重,甘愿余生偿还欠下的孽债。一人一鬼此般安定下来,女鬼依附在枪上,就此与你的曾祖父形影不离。你说人鬼恋有多绮幻虚无?可便就此生了!鬼离不开人,人恋上鬼,多少诡丽情事,谁说得清?谁道得明呢!

“你当他的老洋枪真是遗失了么!他是不愿,他是不敢。他的女鬼附在枪上,呈交出去,莫道阴阳两隔,更是两地相异,再难相见。他挨的批斗,多少苦多少痛,不过为了偷得与女鬼一夜的清欢。”

屋子里渐冷了。我看着对面的素卿,忽而觉得她美艳的五官都泛出森森的冷意来。我拭了拭眼,想再看时,却觉得渐渐看不清楚了。她的面容似是淡掉了,一点点淡到烟雨雨暮里去,留下白玉衫,杏黄裙还悠悠地摆在那里。我“哇”地一叫,浑身冰冷,直从凳上摔下来,震悚不已:“你……你是……”

“这清欢,他偷了三十多年。他挨了多少打,都不肯把枪交出去。挨不住了,想死,同那女鬼共赴黄泉。可他阳间的债还没还清,老母奄奄,家妻体弱,揭锅无半粟米,叫他如何卸得下!女鬼跟着他,偷着多尝了三十多年的人间悲欢,也倦了。一切都该了一了。索性,她附了一个过藩回乡的春哥,借他的口,将你曾祖父从三十多年的苦水里捞了起来。

“一切尘埃落定后,你曾祖父死了,女鬼也走了。一个跑去阴间报道,一个随着老洋枪继续在阳间逗留。多可笑,跨了三十年,到头来依旧跨不过阴阳两相隔。

“你问我,她为什么不去阴间找他?他为什么不陪她留在阳间?不外乎他不敢见她,她也不愿见——谁知道呢!古往今来,多少痴男怨女,又哪一个——看明白了?”

我再看见素卿的脸从雨夜里现出来时,她已站在了柜台旁边,轻轻地抚摸着那柄陈锈的老洋枪,很慢很慢,仿佛她已经在那里摸了千百个世纪。我艰难地挪起上半身,终于听见她烟一般轻冷的声音:“如今,不知又是几个十年过去了。你投胎了么?现在在哪里?呵……

“这柄洋枪,还给你。我要走了。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她的眼底,淌出初春雨水般的温润,润成一汪水,水里倒映着一柄老洋枪,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一个死了五十多年的老人。

她转身离去的时候,我试图留住她:“你去哪儿?外面还下着雨。”

“……他死的时候,也下着雨。”

“……”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然后,她就走了。我跌坐在地上,恍恍惚惚地看着,柜台上的老洋枪,曾祖父灵前的竹香,犹未洗盏的茶盘,一切跟梦似的。收音机里传出高胜美的歌声,纠缠在数不清的雨滴里,久久地晃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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