尙棠宫边缘，竹林中的小屋之前。
顾清浅坐在简单而整洁的院子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由竹叶煮出来的带着淡淡竹香的上好的茶，身上花纹繁琐，颜色鲜艳的大红色宫装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袭素净的墨绿色长袍，腰间同样颜色的腰带上没有任何装饰，只一方浅白色的玉静静地悬着，也看不出是什么质地。他那摩挲着杯沿的十指上，血红的丹蔻也早已经被擦拭干净，只剩下因为长年着着色而略显得有些暗淡无光的指甲，指尖已经被精心地修剪过，而指甲的下面则是透着些病态的，没有多少血色的指甲肉。
顾清浅抿了抿没有擦着口红的，比之指甲更加苍白的嘴唇，又喝下了几口茶水，然后捧着杯子看着前方的林子安静地出着神。
时间已是近黄昏，带着些晚霞的红光的金色阳光变得柔和，大片大片地洒在这片长势很好的林子里，又投在了积着厚厚竹叶的地上。齐凤山上的风几乎是终年不停的，而那些斑驳的光影就随着风的吹拂而不停地摇晃移动，时而有些晃眼，时而却又漂亮得几乎透着诡异。这样美丽的景色里，林子也是极静的，只有枯叶被风卷起发出的轻轻响声以及偶尔一两只小兽极快的从前方飞奔而过留下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在这么静谧安详的夕阳里，就算是刻意放轻了的脚步也会惊动了四合，更何况脚步声的主人显然并没有要刻意掩饰的意思。顾清浅慢慢地道：“回来了？”眼睛却仍然直直地看着前方，连一丝一毫都没动过。
顾听雨快速地走近他，然后恭恭敬敬地在他身边站好，双手垂在身体的两侧，头略略地低着，将声音略略地压着些，道：“是，师父。我回来了。”
顾清浅轻声“嗯”了一下，便又开始自顾自地拎着茶壶自斟自饮起来，再未发一语。而顾听雨就这么恭顺地站在他边上一动不动，耐心地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只是双眼却紧紧地盯着那个似乎永远都倒不空小小的茶壶，灼热的目光几乎要将那紫色的壶体烧出两个洞来。
良久，顾清浅似乎终于是喝够了，放下手中小小的杯子，转过头来对着顾听雨道：“我们很久没有一起下过棋了吧？”
顾听雨微微一愣，旋即道：“大约有两年多了，师父。”
顾清浅咧着嘴笑了，对他道：“你去把棋盘拿来，陪我下两局。”
他那苍白的唇和洗净了铅华的憔悴的脸让顾听雨吓了一大跳，他匆匆地垂下眼睑，极力抑制住内心的波动，顺从地道：“是，师父。”然后快步地走向屋内取棋盘与棋子去了。
顾清浅自然也看到了他眼中的讶异之色，不过他并未生气。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来都是画着面具般的妆容来掩饰自己病态的脸庞，就算是在顾听雨面前也从来没有展示过那些他其实十分讨厌的胭脂水粉下面的真正样子，他对自己的印象大概还只停留在不知多少年前那个风流倜傥，容貌几乎无双的顾清浅吧。这么想着的话，他刚才的那种反应已经算是相当好的了，也不枉了自己这么些年的教导了。他的心里突然间就盈满了一种莫名奇妙的满足于骄傲。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其实也是不想每天将自己弄得这么男不男女不女的，但是他的病一天一天地严重下去，脸色也一天一天地灰败下去，除了借助这些气味难闻的东西，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能够掩饰住自己日渐式微的身体状况。
顾听雨很快地就从屋子里出来了，他快步走到桌子前面摆好棋盘和棋子，然后在顾清浅对面的那个椅子边垂首站好。
“坐吧。”顾清浅一边示意他坐下，一边已经落下了第一子。顾听雨依言坐了下来，也落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子。两个人就这么不言不语着，一个子一个子地接连着往棋盘上落，很快就几乎摆满了每一个空处，但是棋面上黑白两色却是平分秋色，未能分出胜负。顾清浅突然有些倦态，索性将已经拿在了手里的一枚棋子又扔回了小小的棋篓里，对面的顾听雨听得棋子间相碰发出的清脆响声，遂抬起头略带疑惑地看着他的师父。
顾清浅拍了拍手，又是喝了口茶水，然后说了开棋之后的第一句话：“你方才去了哪里？”
顾听雨闻言一愣，也将手里温润如玉的白色棋子扔回了棋篓，近乎嗫嚅地轻轻道：“没去哪里，只是许久未回这里，四处去走了走而已。”
“是么？”顾清浅虽然看不见他此时垂着的眼睛里是否有闪烁的神色，但是作为他的父亲和师父，他太过了解顾听雨，他那看似镇定的话语里一闪而过的几丝慌乱他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不过顾清浅并没有戳破他，而是继续道：“是吗？你这随便走走可真是走得够久的，都差不多一天一夜了，看来真的是有很多你想去的地方啊。如此看来确实是为师的错了，这么多年来为师竟然都不知道你有这么想念这个地方，若是为师能再细心些好好关心你的话，也许就能早点看出来，也好长带你回来转转，一解你的思乡之苦了。”
“师父您言重了。”顾听雨吓得赶紧站了起来，愈发恭敬地低着头，道：“徒儿只是看这附近的景色不错，又一时贪图山里夜风凉快，所以忍不住在山里过了一夜而已。到了天亮之时又因为昨日的微汗而觉得身上有些黏腻，临时想起来小时曾经去过齐凤山更深处，那里有一个十分漂亮的山泉，正适合沐浴，所以一时贪凉又进了山而已。只是那小时候的记忆毕竟不那么准确，那山泉着实有些太远了，所以才花了好些功夫，知道这时辰才回来，请师父千万不要误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