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凝菲回身一拜。
老夫人上前伸手便给了凝菲一巴掌,“你要记住,这是相府。”
院中的美妾皆在窃喜,可没高兴多久,老夫人便下令将她们逐了出去。
凝菲抓住衣角,告诉自己忍耐,如今老夫人已经回来了,她定是知道些什么,不能露出马脚。
老夫人也只是瞪了一眼凝菲之后匆匆走进屋中。
一见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赵晋,她连忙上前去试图叫醒他:“晋儿、晋儿!”
可惜赵晋依旧一动不动。
老夫人微微叹了一口气,“春景,将我屋中的那副药取来。”
春景是跟在老夫人身边有些年纪的姑姑了,她自然知道老夫人指的是什么,春景低下头微微一拜,转身便去取药。
老夫人果然知道点什么,凝菲想着便问了出来:“表哥这是怎么了?明明来我院中的时候好端端的,可不知为何就晕倒了。”
老夫人也是没想过,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赵晋竟还会复发,不过她可不准备和凝菲多解释什么,“此事你无须多管。”
再想到刚刚凝菲一副盛气凌人的主母样,她便心生怒气,虽说这凝菲是她相中的想塞给赵晋的,可前提是她看中了凝菲的知书达理、有分寸,可不是那般得了势便无法无天的模样。
凝菲那模样瞬间让她想到了另一个人。
从前她以为凝菲与那人只是相像,可就在刚刚,她们如出一辙之时,她心中便警铃大作,绝不能让她唯一的儿子赵晋再经历一遍那样的事情。
“若无事,你收拾收拾便回家吧,等你表哥醒来,我定会要他为你寻门好亲事。”老夫人补充。
回去?
凝菲扯了扯嘴角,此事这么扑朔迷离,她还未有个所以然,怎么可能回去?
她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春景走了进来,将袖中的瓷瓶掏出递给老夫人,她想也没想便上前一把夺了那瓷瓶。
“你做什么!”老夫人怒道。
凝菲默默后退两步,沉着脸问:“这是什么药?晋哥哥到底怎么了?”
老夫人猛然起身,指着凝菲,“来人,将她拿下!”
侍从连忙跑了进来,可他们只是看着老夫人,并未有任何动作。
“这都聋了吗!将她拿下!”老夫人气急。
可侍从皆是左右为难,一个是相府老夫人,一个是有相爷令牌的小姐,他们该听谁的?
凝菲再次拿出令牌,“老夫人应该识得此物。”
老夫人看着原本应该被赵晋好好收着的调动府中侍从的令牌,如今却在凝菲手中,这不对劲,按赵晋的性子,绝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随意给人,难道是……
不可能!
怎么可能是那第二个令牌!当年她派人几乎翻遍了整个故月居,都没有找到,怎么可能被这凝菲找到,可若不是第二个令牌,那这事怎么说得通?
“到底发生了何事?”凝菲耐着性子再问。
“这令牌,为何会在你这?”老夫人显然不准备回答凝菲的问题。
凝菲将手放下,冷笑了一声,“这本就是我的东西,在我手中不是理应的吗?”
“你的……东西?”老夫人喃喃自语,她一向拜神拜佛,自然也是认为这世间总有一些解释不通的事情。
比如现在,她越看凝菲越像那个人。
可那人早已死了十几年!
“我自八岁与他相识,陪他度过漫漫十四载,日日看他苦读寒窗,最后一朝封相,成为皇朝史上最年轻的左相,是我福薄,在他最辉煌之时只陪得了他短短两年,可我怎么甘心?”凝菲咬牙。
老夫人一听,脸上皆是震惊,她只觉重心不稳,无力地往后倒,还好及时被春景扶住。
“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投胎了,怎么会是其他女子的模样,你现在到底是人是鬼!”
说实话,凝菲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醒来便变成了别人,可她明白,她还是她。
“柳眉,我们赵家没有对不起你的,你也不能因为心中有憾便来纠缠着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你若是无法回去你该去的地方,我可帮你请个高僧为你超度。”老夫人试图放平自己的心情,跟凝菲,也就是柳眉讲道理。
是啊,柳眉在世时,赵家并无对她有什么亏欠。
“那晋哥哥如今为何会昏迷?”柳眉依旧咬着这事不放。
老夫人像是被刺激到,她上前一把抓住柳眉,“因你!”
“早在你逝世的时候,他便想随你去了,那时他才得相位,前途大好,可他准备什么都不要了,他想安置好亲友之后一头撞死在你的棺材上,去下面陪你!”
“我们赵家就他这么一个子嗣,可他毫无犹豫,不曾动容地便想一走了之,都是因你,你可满意了!”
柳眉的心情瞬间复杂起来,可既然他也在意她,可怎么就将她忘了呢?
“柳眉,做人不能没有良心,你在世时无所出,曾一度可能要断了我们赵家的香火,就算如此,晋儿也并未有纳妾的心思,亲友就算一再催促,他也只要你,我们也是顺了他的意,从未刁难你。”
“当年他一意孤行要随你去了,这怎么使得?我只能请了个术士将你从他心中抹去。”
“如此一来,他才能继续当他的左相。”
怪不得,怪不得赵晋已经不识她,柳眉流下两行清泪。
“如今还有最后一副药,你快给他服下,而你,该去何处去何处,你且让我儿安生至晚年吧!”老夫人说着便伸手去抢柳眉手中的药瓶。
“老夫人,我是人,我是活生生的人,我已经回来了,你为何不能让晋哥哥再看看我?”柳眉收起手,将药瓶藏至身后。
“天道轮回,怎有死而复生之说!你早已不是活人了!他不能想起,他若想起,你便会再要了他的命!你若真是为了他好,便放过他吧。”老夫人继续伸手抢药瓶。
“你胡说!我已经回来了,我活着回来了,我就是为了他才回来的,怎么还会要了他的命!”柳眉大喊,一气之下,她伸手将药瓶摔了个粉碎。
老夫人看着裂了七八瓣的药瓶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
柳眉奔至床边,伸手摇着赵晋,大喊:“赵晋、赵晋,我回来了,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你怎么能忘了我,你不能忘了我!你快醒来!”
赵晋只觉这撕心裂肺的叫喊听着他也心烦意乱,他猛地睁开眼,对上一张满是泪痕的脸,那张脸更是刺痛了他,符咒声再次在他脑中无限循环,他只觉一股血气直直地往上涌,他不可避免的张口吐了一口鲜血,接着便无力地再次闭眼。
可这次再也没有那震耳欲聋的符咒声,只是一片清净。
清净得许多事都开始慢慢清晰起来。
春光正盛之时,细细的风透过木质的窗拂向屋中,不过十岁的赵晋端坐在桌前,手中握着书卷,一脸专注。
可没一会儿,他还是被旁的一些扰了心思。
余光中他瞥见不远处的墙头上似有什么若隐若现,他放下书卷,转头仔细去看。
才发现墙头之上像是有黑色的两只角在不断移动,他有些疑惑,角?
怎么那么像端午时分包的那三角粽子。
没一会儿,一颗小脑袋露了出来,接着,隔壁的院子开始有人声吵闹:
“小小姐又不知道去哪里了。”
“还不快找!明天可是要启程了!”
“快些搜,小小姐可不能丢了!”
“快!”
赵晋想也不用想,那小小姐说的估计就是墙头上这丫头,不过她还那么小,爬上这么高的墙头,万一一个不稳可怎么办!
他连忙起身往外跑去。
柳眉爬上墙头之后也是微微一愣,这墙头未免也太高了吧?而且她现在还是这么小的身体,要是真敢跳下去,恐怕那些人会更高兴地把动弹不得地她抬去那个人家里。
怎么办呢?
正思索着,柳眉突然看见正往这边跑来的赵晋。
哟呵,哪来的这么眉清目秀的小哥?
“这里这里!”柳眉连忙朝他招手。
赵晋跑到墙下,看清柳眉的面容,发现她竟在笑,他不禁有些疑惑,这小孩到底知不知道如今她在多危险的地方?
“你莫要动,好生留在此处,我找人去给你借个梯子来!”
这小哥不仅长得如此合她的眼,脾性还这般好,真不错真不错。
柳眉笑着点了点头。
正当赵晋转身准备找人时,柳眉突然看见身后不远处有侍从朝她走来。
她被发现了。
来不及多想,她连忙喊住赵晋,“小哥,接我一把!”
赵晋抬头,只见那小小的身影已经站在墙头往下跃,他来不及多想,连忙伸出手上前接住。
不小的冲击力让赵晋直直地往后倒去,好在,他接住了。
“哇,小哥,多谢你啊。”柳眉在他怀中抬起头,眉眼弯弯。
赵晋缓缓放开怀中的人,有些无奈地问:“你为何要爬墙头?”
其实他听说过的,邻里街坊都在传,柳家的小小姐从来不服管教,可她没想过竟顽皮至此。
柳眉稚嫩的脸瞬间变得苦大仇深起来,“他们要将我送到别人家去。”
“要我去给个老头做童养媳。”
赵晋看着小小一只的柳眉,就算好动了些,也不至于此吧?
可柳眉只是伤感了几秒钟,她便睁着大眼望向赵晋,“小哥,你缺媳妇吗?”
赵晋顿时有些语塞。
“不如你娶我吧?我给你做童养媳,我很厉害的,你绝对入股不亏!”
赵晋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入股不亏,他只当柳眉是小孩子在胡言乱语。
“你是不是喜欢读书?我常常看见你埋头苦读,我给你说啊,你别不信,你要是长大了,你家里便会给你找个媳妇,你就算不喜欢也得娶,到时候肯定会日日打扰你,让你看不了书。”
“我就不一样了,你要是娶我,我肯定让你好好学习。”柳眉一脸自信。
赵晋觉得柳眉说得有些道理,毕竟到时候娶妻都是父母之命,他也摸不准旁人的性子,可他亲眼见了这般跳脱的柳眉,他有些疑惑,她这性子真能让他安静地看书?
“我保证!”柳眉拍着胸脯一副决然的样子。
思索再三,赵晋吐出一句:“好。”
柳眉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她不知道该说赵晋还太小所以太好骗,还是其他的什么。
只是有一件事值得庆祝,她终于可以不用去应付老男人了。
赵晋也没想到,这伸手接的一个女娃娃,竟真的陪了他最长远的路,渐渐住进了他心中最深的地方。
他觉得他们最相似的地方,其一是深爱对方,其二是彼此欣赏,最后是谁也不曾言弃。
柳眉和寻常女子不同,她爱抛头露面去做生意,甚至有时一些五大三粗的男人都得毕恭毕敬地喊她一声大当家。
赵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可,即便他听了不少传言,可他相信柳眉,也为柳眉骄傲。
柳眉同样也一直陪着赵晋苦读,每次赵晋去考完试出来时见到的永远是在车边等他的柳眉。
成为皇朝左相的每一步路都很难走,赵晋也曾坚持不下去过,可那时候有柳眉。
时间就这样眨眼般过去了十四年,他终于登上那个梦寐以求的位置,他终于能如愿地为国献上微薄之力。
他的阿眉,终于能和他一起过上很好的日子。
他们成婚多年,可柳眉却无所出,即使寻遍名医也无果,他并不嫌她,而是一如既往地爱她。
她也爱他。
他们曾携手游遍许多地方。
柳眉曾说如此终老也不错,赵晋赞同。
有一年春日,他们一起在故月居的后院种下梨树,可还没等梨树结果,柳眉便常眠病榻了。
她去的突然,令他猝不及防,甚至一度永坠谷底,决定要随她而去。
可他的母亲发现之后,请来江湖术士,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她在他脑中封存了起来。
自那以后,赵晋记忆中的柳眉只是一个感情不深的已经早逝的发妻。
而他依旧要做那个身份尊贵、为国效力的左相。
不知过了多久,赵晋终于睁开了双眼,他往一旁望去,只见凝菲,也就是柳眉,正垂着眼帘在铜盆中洗着帕子。
那熟悉的模样让赵晋心中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感情,好似整颗心都再次暖了起来。
“阿眉。”他轻声呼唤,声音沙哑。
柳眉听见声响,连忙放下帕子回头,再次四目相对之时,竟是隔了十五年,她的鼻尖有些酸。
“你可算醒了。”
“阿眉,过来。”赵晋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柳眉上前走了两步坐在床边。
赵晋伸出手轻抚上柳眉的眉眼,温热的触觉让他察觉到这是真实的存在,他突然笑了,眼中却含着一些泪。
柳眉的眼泪早就忍不住掉了下来,可她还是有些嘴硬,“老夫人刚刚一气之下说要去找高人撵走我这个妖物,你怎么都不怕我的吗?”
赵晋只是微微一笑,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地说:“我的阿眉回来了,是人也好,妖物也罢,只要知道回到我身边就好。”
柳眉感觉到自己的颈间有一股温热,顿时,两人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转眼间便过去了几年,左相府还是那个左相府,只不过这皇朝中人尽皆知的便是这四十有余的左相大人娶了一个娇艳的美妻。
柳眉靠在赵晋怀中,伸手摸着隆起的小腹,两人一同抬头望着那梨树上结的黄澄澄的果子。
“我差人给你做些你爱吃的泡梨可好?”
柳眉点了点头,眉眼舒展,显然是一幅幸福的模样。
可命运就像一只无形的手,一只在肆意摆弄着她和赵晋。
柳眉难产了。
她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可如今的赵晋面容早已沧桑,但他们却同样地在经历着一场相似而又不同的离别。
“就叫她赵歌如何?”
“不错。”赵晋握着柳眉的手,如今他高兴不起来。
“那小歌儿以后就劳烦晋哥哥你照看了,一定要让她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生。”柳眉虚弱地笑了笑。
她的言下之意,赵晋再明白不过。
而他知道,她也不会再回来了。
“兴许命运对我还算是宽待的,至少我还能再见你,有幸还能为你生个一儿半女,晋哥哥,我心中无憾了。”
“只是,像晋哥哥这样的如意郎君,我真想生生世世都遇见。”
“听闻鬼界有一道奈何桥,人死后都要踏过。”
“既命数如此,我也认了,晋哥哥,奈何桥边,我定会一直等你。”
赵晋红着眼望着柳眉点头。
柳眉含着笑缓缓闭上了眼,消逝的最后一刻,也是要约定与你一同携手走过那道生死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