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了号子声。
千百名壮硕的汉子站在黄土地上,他们光着油光的膀子,人手紧握一根粗麻绳,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一块石头圆盘上,四个人一组随着号子声一齐发力,一遍又一遍地锤打在土地上。
“高举起。”
“嗨呀嗨。”
“砸向地。”
“嗨呀嗨。”
“……”
女人们端来水碗、送上饭菜,小孩们跳上石夯学着大人们喊起号子。有个小孩牵起绳子,随着号子声甩了夯石,再落下时,他已经是中年模样,汗水顺着他起伏的肌肉蜿蜒流下,他放下绳子看向远处,他的妻子领着闺女来送饭菜。小女孩手上举着风车在平地上奔跑,她穿过人群一直跑到高高的台阶前,她努力地爬上去,爬了好久终于到达最上头。她眼前是一座红墙灰瓦、飞龙走凤的宫殿,她再一转身,远处高阁林立,殿宇磅礴。
蓝天上又席卷来可恶的乌云,不,不是乌云,是浓烟,火光渐渐窜起,吞噬了一幢幢楼阁,一阵阵喊杀声逼近,拖带着浓烟向这里走来。女人泪眼婆娑,她手中的风车燃烧着,随着热浪旋转飞舞,然后化成一缕青烟飘荡在空中,最终,青烟被低落的雨水冲散。
雨越下越大,伴随着一条条可以撕裂天空的闪电。
闪电击中了一根桅杆,水手们乱作一团。大副猛地灌下一瓶朗姆酒,然后闯入雨中拉起地上散落的绳索,他又叫人与他一起发力牵引住主帆,确保他们能顺利冲出眼前的漩涡。
船终于靠岸了,它以残破的身躯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带人们上岸,它再也不能重归大海,这片荒滩就是它的墓地。水手们和这艘船一一吻别,然后转身踏入了一片密林。
林中的动物们从未见过海上的人,它们或蹲在树上或躲在草丛里,嘲笑着这群被晒得通红的人类。一只壮硕的猩猩站在树梢呲起獠牙,它才刚刚从上一位首领的手中夺过这片领地的王权,眼睛上的新伤还未愈合,面对眼前这群闯入者威胁到自己的权威,它立即发怒起来,召集了众多猩猩向这群不速之客发出了警告。
水手们面对这样的威慑毫不在意,甚至吹响了口哨挑衅那个新王。猩猩们跳在地上拦住了水手们的去路,首领跳上前锤击自己的胸口,发出的声音犹如炮响,这是最后的警告,如果胆敢上前一步,它沙包大的拳头将会捶碎你们的头颅。
水手们狂笑着,他们模仿起猩猩的动作和叫喊,也将拳头锤击在自己的胸口,可发出来的声音还不如最弱的那只猩猩幼崽。
猩猩王无法不堪受辱,猛地窜起冲向领头的船长,它要展示自己的力量,要证明作为王的实力。
嘭!
猩猩王倒地了,鲜血顺着它的毛发流向大地,浸润到泥土里,它仍想努力地爬起,看一看是哪个人的拳头能有如此威力。
嘭嘭!
它彻底死去了,尸体被七八个水手扛在肩头,当作登陆后的第一件战利品。
其他猩猩重新躲回了树上,发出凄惨的悲鸣,它们中最强大的一位首领死了,那些闯入者仅仅是用一根手指粗细的棍子就打败了它们的王。
丛林中再一次响起枪声,无数动物歪倒在地上,它们的裸露着肌肉纤维失去了皮毛覆盖。地上的花朵因吸收了太多血液变得枯萎,逃过一劫的动物们唱起来阵阵哀歌,可它们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被尖利的油锯声完全覆盖。
轰隆!
一棵参天古树倒下,无数鸟儿惊上了天空,松鼠们来不及跳上另一棵大树而从百米高空坠下,它的尸体旁还有碎裂的鸟蛋和抽动的雏鸟。
轰隆!轰隆!
一棵又一棵大树倒下,无数动物向丛林中心退守,它们被可怕的油锯声吓坏啦,那是比猛虎的咆哮更可怕的声音,一只小鹿在惊吓中昏死过去,所有的动物都围上前查看情况,一只断了手的松鼠跳在小鹿的身上,想要摇醒它,因为那恶魔的吼叫正在逼近,现在不跑,是会被剥去皮、放干血。一头猛虎发出了怒吼,动物们闻声为他让出了一条通路,它走上前叼住小鹿的后颈,将它拖上一处高坡,而后悉心舔起小鹿的额头,似乎是在照料一位受伤的战友。过了很久,小鹿终于惊醒,猛虎转身朝丛林深处走去,其他动物也都跟上了它的步伐。
可油锯的声音很快跟上了动物们的步伐,它们想要反抗,可面对油锯后面的巨大钢铁猛兽,即便是猛虎的獠牙也不能奈何于它。最终它们还是留在这里了,只是树变成石墙上的绘画,水变成了绿油油的死水,山变成了水泥堆砌的假山,它们只能在百十平米的范围内活动,透过钢铁的牢笼,它们看到了油锯们的子孙正在向它们示好。
丛林变成了城市,马车一遍遍撵过泥泞的街道,街边的鱼贩将掏出的内脏扔在地上堆成了小山,苍蝇们围着这里举办一场大型的庆典,嗡嗡嗡的喧闹声盖过了叫卖声。那些被掏空了肚肠的鱼装进了篮子抬上马车,啪的一声鞭响,两匹马奋力地狂奔起来,车轮两边溅起的泥水甩在了路边士兵的靴子上,他们毫不在意地跺了跺脚,然后又继续抽起烟,向卖水果的妇人炫耀起新式的步枪。
妇人端起枪,她并不会摆弄这玩意,士兵搂过她,教她把枪柄处顶在胸部的一侧靠近肩膀的位置,然后用枪杆指向敌人,卖水果的妇人显然是没有敌人,她把枪抬高指向房檐上的鸽子,那只鸽子又大又肥,嘴里还衔着一根草叶,它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目标,将在嘭的一声后爆出血浆。
士兵握着妇人白皙的手,将脸贴在妇人粉白的脸上,他们瞄向鸽子许久未曾扣动扳机。
准星瞄向的鸽子飞走了,还在空中拉下一坨鸟屎,准星瞄准的位置飞进来一只铁鸟,还在空中投下一颗铁屎。
嘭!
泥浆四溅,人们尖叫着跑进房屋。
嘭!
房屋倒塌,人们尖叫着冲向街道。
嘭!
人们无处可躲,只能蹲在地上无助地哭嚎。
城市很快被炸成了废墟,一排排坦克碾过废墟,将这里压成平地,人们跟在后面铺上了铁路,一声急促的汽笛声后,一列蒸汽火车开到了近前,在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后,它终于挺稳,成千上万人提着行李走下了车门。一个头戴礼帽的小伙子在车站旁举着招工的牌子,身前很快就围满了人,他正得意扬扬地要录下这些人的名字,突然人群又跑向另一处,那里同样是招工,远处还有无数个头戴礼帽的小伙子,同样举着招工的牌子。
小伙子带领几位呆头呆脑的中年走进工厂,眼前一位满身油亮的老绅士拦在门前,他将几人中看起来相对机灵些的人推进了工厂,其他人全部赶走。
工厂内机械声嘈杂,但很容易能听出它是极富规律的响动,工人们跟随响动的节奏运动着,像是与机械融为了一体。一个纯黑色人影在锅炉前挥舞着铁铲,飞速地往一张燃烧着烈焰的大嘴里填煤,似乎这张嘴永远填不满,任他将铲子抡得飞快,扔进去的煤总是在一瞬间化成灰烬,他突然僵硬住,盯着那团火焰,露出了惊惧的表情。而后他又露出雪白的牙齿痴笑起来,他看了看手里的铲子,然后突然将它扔进了炉膛,铁铲在高温下瞬间融化,流淌下来的铁水像是红色的眼泪。工人黑色的面目上,双眼被火光映得通红,他停住了痴笑,突然无力地向前一趴,整个人倒进了炉膛。他并没有像铁铲那样红色的眼泪,而是很快烧成焦色。不过,那与他本来的颜色别无二致,也就看不出他生前与死后的分别。
青烟从烟道升起冲上了天空,城市里无数个烟囱在向天空喷涌着黑烟,将这片刚才还是纯蓝色的天空染成了斑驳的乌黑。
天空中又下起了大雨,浓烟和雨水混合墨汁浇在了白鸽身上,它很久就与旁边的乌鸦别无二致,它们盯着远处最大的那个烟囱,似乎是在发下诅咒。
“呱。”
一座烟囱倒塌。
“咕。”
又一座烟囱倒塌。
“咕咕咕。”
“呱呱呱。”
整座城市的烟囱都倒塌了,它们欢喜地飞走,可很快就融入到乌黑的天空中,再也看不到它们的踪影。
大雨终于冲净了天空,露出了它原本的湛蓝色,一座大楼拔地而起挡住了阳光。
透过玻璃窗看到一个女士正在接听一个重要的电话,她放下电话后立即跑下楼,坐在一台巨大的发报机前忙碌起来。
她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工作,然后换下高跟鞋与同事们道别,她走出大楼骑上一台自行车,高兴地穿梭在街头。她在一个公园的门前停下,买了两个冰淇淋坐在长椅上,她忍不住偷偷吃了几口,而后哼起了欢快的歌谣。
直到冰淇淋完全融化,直到太阳落山,红色的晚霞映照在她的脸上,晶莹的泪珠一颗颗滑下,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贴在胸口,然后崩溃地大哭起来。
哭嚎声很快被尖叫声压盖,人群在街道上狂奔,他们回头惊恐地看向身后,死命地朝前跑去。
他们身后跟着一辆装甲车,机枪手正站在车顶叼着雪茄发出癫狂的笑声。突然,机枪手愣住了,装甲车停下了,他们被拦住了去路,那障碍物不是钢筋水泥砌筑的防御工事,而是一位少女,她散乱着头发,坚毅的脸上还有泪痕。
可这血肉之躯怎么能抵挡住钢铁怪兽,机枪手深吸了一口雪茄后,继续发出癫狂的笑声,指引装甲车机器继续向前开动 ,当它碾过少女轻盈的身躯时,没有产生出丝毫的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