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怎么不进来呀,外面天凉,小心冻着。”
年久失修的堂屋,墙壁斑驳一片,一头白发的老翁从被白蚁蛀空的门槛踏出来,精神矍铄,看不出任何的龙钟老态,满脸的皱纹,却挂满了喜悦的笑容。
老人抬起右手,手中抓着一件厚厚的秋衣,左手向凤羽招招,示意他过去。
一阵凄冷的秋风扫过,凤羽觉得两股冰凉经过他的双颊,冰山地狱的绝对零度都无法动摇他分毫,但这一缕吹落枯叶的秋风却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凤羽的脚好像被注入了铅水,每一步都有千斤之重,他回想起来了,遗忘的记忆重新被开启,这一幕不正是他最后一次与吴天见面的场景么,他甚至没来的及跟他最亲最爱的爷爷说一声‘再见’。
吴天的牺牲赐予了他第二条生命,他才能苟延残喘,他才能走到今天;吴天的教诲让他没有堕落成被人唾弃的疯狗,教导他向善宽容,永远怀着一颗慈悲的心,凡是留一线,给别人一次机会,给自己种下一份善果。
没有与吴天共同生活的七年,即便凤羽现在还活着,但他也许懦弱自卑,也许残暴不仁,也许,也许,千万个也许,可他绝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得不到玲珑和智敏全心全意的爱,得不到诸葛无名发自内心的尊敬,得不到残无私的教导,更得不到九幽令的承认。
此刻吴天出现在他面前,他纵然清楚这很有可能是枉死地狱的幻象,但他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他怕轻轻的触碰会将这美梦打碎。
近了、近了,凤羽似乎能够嗅到空气中那一丝淡淡的香味,海棠醉,是吴天最爱的檀香。
海棠醉,不是檀香中的极品,几乎贱民家中都可能拥有,吴天欣赏它的不争,不浓不重的香味,并不引人注意,如同静静开在庭院边的海棠花,虽是绿肥红瘦,却不与百花争艳,印和了吴天的人生观。
以吴天的修为,在凡尘俗世谋得一席之位不是难事,但他期盼的是逍遥自在的生活。加入落府,不求财不为势,只为履行他自己的承诺;放弃荣华富贵,拼死搭救凤羽,只为心中怀有的一份感恩。
“爷爷,是你么?”
凤羽颤颤的伸出手,眼神里掺杂着激动与忐忑。
“小羽,冻坏了吧,你看你都开始说胡话了,快进屋,也煮碗姜汤给你去去寒。”
吴天将秋衣披在凤羽身上,皮包骨头的手拉着凤羽,凤羽从他的掌心感受到那种异常熟悉却许久未曾体会到的温暖。
被吴天安排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絮,棉絮很旧很破却很干净,盖着身上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也没有。富丽堂皇的宫殿、仙气飘渺的山峰,令无数人为之疯狂,但在凤羽心里,却连这破旧的小屋的万一也比不上,因为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是他心灵的避风港,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圈套陷阱,没有人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凤羽的大脑停止了思考,两眼放空的望着天花板上结网的蜘蛛,这种回家的感觉真好,他好久没有如此轻松。此刻他不是天凤落家九公子,不是忘尘宗酒仙子座下关门弟子,不是黄泉帝君项天问的转世,他只是个吴天的孙子,一个需要被人呵护的孩子。
“乖小羽,起来,喝完姜汤再睡。”
凤羽听话的接过碗,轻轻的抿了一口,甜甜的。凤羽不喜欢生姜的味道,于是吴天每次煮姜汤的时候,都会加一些红糖,来掩盖住那涩涩的味道。
接下来的生活很平淡,但凤羽的脸上无时无刻不挂着笑容,和吴天的重逢,让他放下了心头的一切,煮茶赏月,谱曲下棋,半年的时间一眨眼就从指尖溜走,凤羽仍旧沉溺在幸福的海洋里,没有一丝醒来的迹象。
“枉死大人,你说落凤羽能够从枉死地狱中走出来么?”
缄默站在枉死大人身后,透过元光境,观察凤羽在枉死地狱中经历的一切,其实在外界才过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发现凤羽渐渐沉醉在枉死地狱的幻境中,缄默心里说不出的着急,千山万水都走过来了,就差着临门一脚,就要大功告成,凤羽能够离开十八层地狱,他也能顺利完成崔判交托的任务,得到他应得的赏赐,现在功亏一篑,他实在是难以接受。
“你再替他着急么?”枉死大人没有动,背着身子问道。
枉死大人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柄大锤敲打着他的心脏,让他意识到站在他跟前的是一个何等恐怖的存在,同为十八层地狱的主宰,但缄默清楚自己连枉死大人的一只指头都不如。
“没,没有,我怎么会为一个鬼魂着急呢?”缄默心虚的回答道,悄悄的抹去额头上的冷汗。
黄泉地府,卧虎藏龙,除了地藏菩萨、十殿阎罗、四大判官这些需要要仰望的对象,还有许多人是他小小拔舌地狱狱长吃罪不起的。他能从容不迫的面对其他狱长,却连正视枉死大人的勇气也没有,差距,绝对的差距不容许丝毫的逾越。
“世人只道枉死地狱是来惩罚那些不爱惜生命、自尽而亡的鬼魂,却不知道自尽而亡的鬼魂是所有鬼魂中最可怕的,不畏死,自然不畏鬼神、不畏天地、不畏轮回。
但他们同样有弱点,他们为之放弃自己生命的事情,是他们心中最伤的痛,是他们最大的伤疤,是他们致命的弱点。
枉死地狱的幻像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枉死地狱可以挖掘出被鬼魂埋藏在心底的欲望,金钱、权利、仇恨、爱情、亲情、友情,无论是什么,枉死地狱都可以以此为根据,创造出鬼魂期盼的一切。
迷惑住他们的不是枉死地狱营造的幻像,而是他们自己,是他们自己捆绑住了自己,就算知道是假的,可他们的心确抵抗这个真相,因为一旦离开枉死地狱,残酷的事实会让他们喘不过气来,比起让他们死,更痛上一万倍,你说他会愿意醒过来么?”
枉死大人凄厉的笑声回荡在枉死地狱之中,离他非常近的缄默心里直发毛,心底涌起立刻逃走的念头。
“凤羽,凤羽。”
“谁再叫我?”凤羽正在打扫庭院里的落叶, 突然间脑海里接受到两股强大的意念,这两股意念来自不同的人,但却都是在呼唤他,他古井无波的心出现波动,他确定这两股意念是他牵挂又牵挂他的人在生死关头散发出来的。
“凤羽,怎么了?”
“爷爷,似乎有人需要我去搭救。”
“你这瘦胳膊瘦腿,你能搭救谁呀,难道你想弃爷爷而去么?”
见到吴天阴云密布的脸,凤羽被动摇了,他不舍不得吴天,更不想吴天为他伤心,而且他记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呼唤他。
“混账。”
枉死大人的怒气使枉死地狱的空间变得凝固,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有意念能够穿过生死结界到达黄泉地狱,还在他眼前闯进枉死地狱,差一点就唤醒凤羽,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掌管枉死地狱无数岁月里,这种事还是头一回,这突然的变故证明了凤羽确实很古怪,看来他亲自对付凤羽的决定非常的正确。
忠贞狱长传来消息之后,十八层地狱彻底动了起来,所有的情报机关疯狂的运转,无数的消息被搜罗整合,上交到枉死大人手里,凤羽的出生、经历,阎王殿发生的事件,甚至连崔判偷偷会见缄默的事情也被囊括其中。
令枉死大人决定亲自现身的最后原因,是消息里没有关于凤羽死亡原因和前世的记载,凤羽的出现极其的突兀,越是这样越显得诡异,这才真正引起了枉死大人的兴趣。
枉死大人才是十八层地狱真正意义上的主宰,与十殿阎罗分庭抗礼,数千年未曾露面,没想到一现世,就遇到这种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是对他威严的一种变相羞辱。何况为了困住凤羽,引出隐藏在他背后的真正黑手,故意将枉死地狱的迷惑人心的威力开启到最大,所以他如此愤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枉死迷城,迷天惑地。”
枉死大人手腕上漆黑的手镯飞出,出奇的是这个手镯居然有着剧烈的灵魂波动,宛若活人。手镯发射出的万千光芒,瞬时彻底封锁了枉死地狱,凤羽所处的世界也变得更加逼真。
“枉死大人,你。”
枉死大人的做法摆明了是对付凤羽,缄默气愤吼起来。
“给我闭嘴,你算个什么东西,十殿阎罗的走狗而已,这里是十八层地狱,不是阎罗殿,我做什么,容不得你插嘴,再废话,我就让你也尝尝枉死地狱的刑罚,你就永远说不出话来了。”
枉死大人伸手一抓,缄默的长舌被他握在手心,随意挥舞,长长地舌头将缄默自己捆成了一个大粽子,但他连反抗的念头也不敢伸出,苦忍着舌根的剧痛,静静的趴在地上,唯恐枉死大人真的把他扔进枉死地狱,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