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只黑子轻轻点落已经快布满棋子的棋盘之上,张良一声叹息道:“上将军棋艺精湛,张良甚是佩服!”堪堪半个多时辰过去,一局棋也已过了大半,黑白子犬牙交错之间,原本自诩颇通棋道的张良竟是被林弈杀得招架乏力,棋盘上各处“战场”竟是频频告急。
“丞相谬赞林弈了,林弈这三脚猫功夫,上不得台面,今日斗胆在丞相跟前献丑一番,倒是让丞相见笑了。依林弈之见,丞相棋艺,灵动飘逸、挥洒不拘之间,隐隐含着杀机,笑谈风生一样运筹帷幄之中,林弈也甚是膺服!”林弈凝眉慎重地点下一颗白子,而后展眉一笑赞道。在落子间隙中,两人零零碎碎一两句攀谈,竟是心照不宣地没有急于谈及眼下双方战局,只一味地天高海阔地闲谈着。
“得上将军如此褒奖,张良实在无地自容啊。”张良举着一颗黑子,犹豫了片刻方才落下,而后又是一声轻叹,指着棋盘说道:“实打实说,张良确实是服了上将军棋艺。纵观全局,初交战之时,上将军似乎只是平淡如水。然而,没有几个回合,张良便看出上将军的棋风,可归结于三个词,厚重、扎实、大气!上将军的每一步棋,不求像张良一般好高骛远,而是力争每步棋都能发挥其最有效的作用。虽看似平平凡凡,但一连起来,竟是大气磅礴,让人感到有一种泰山压顶之势,非但无懈可击,而且还隐隐生出无力阻挡之感!我张良曾自诩与不少棋道高手对弈都能不落下风,然而在上将军面前竟是感到力不从心啊!”
“丞相如此夸赞林弈,却叫林弈如何自处啊!”听了张良对自己的评语,林弈只是笑了笑心下却并不以为意,回手一子,竟是让张良一片有些天马行空的黑子顿时陷入四面楚歌之中。
张良望着棋盘一愣怔,手中的棋子竟是停滞在半空之中。良久,张良拂袖把手里的棋子扔回陶碗里,长叹一声拱手道:“罢了罢了,张良认输了,上将军果然人中龙凤,一盘棋便让在下心服口服!张良斗胆相问,上将军师承哪位高人?”
“一盘棋而已,竟是让丞相如此谬赞林弈,在下愧不敢当啊!”林弈也扔回手中白子,正襟危坐微笑说道:“其实丞相高看在下了。林弈并未拜过任何名师高人,甚至这棋局也几乎不曾下过几局。只是当年偶尔翻过一本棋谱,粗看了两眼,对所谓棋道也是半懂不通,胡乱丢几个棋子而已,当不得丞相谬赞!”
“上将军是说从未拜过名师?自学而来?”眼见林弈点点头确认,张良竟是再一次为面前这位年轻的敌军统帅惊讶了。
“丞相不必如此惊讶,林弈所说句句属实!”林弈微微一笑,而后正色说道:“在林弈看来,所谓万事皆有相通之处。这小小棋盘在林弈眼中,便如战场一般无二,星罗棋布的黑白子便是敌我两军的万千士卒。身为统帅,操作整盘棋子,便如指挥一场大战,非但要纵观全局,更要敬小慎微。而且每一步落子之间,极有可能便是万千士卒,在顷刻间化为灰飞,如何敢不慎重?林弈不通棋道,唯有以统兵征战的经验,来弥补之,不料却是歪打正着,引得丞相如此谬赞,实是受之有愧!”
“上将军一席话振聋发聩,让张良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张良在此多谢上将军指点!”听完林弈的侃侃而谈,张良竟是愣怔默然片刻,而后恍然起身,对着林弈便是深深一躬,诚恳地道谢道。
眼见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名士,对自己如此恭敬膺服,林弈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所适从,慌忙跟着起身,隔着长案虚手相扶道:“丞相快快请起,林弈怎敢当丞相如此大礼啊!”
“上将军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天赋、如此悟性,着实让张良汗颜不已!”不自觉间,张良竟是为这位年轻的敌军统帅而深深折服了,起身长叹一声慨然道。
“其实万物相通,又何止战阵棋道?便是天地之间的万千苍生,亦是如此。即便你我这样两军统帅,也不过只是这天地棋盘中的一粒棋子而已,更遑论那些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们。”林弈亦是跟着感慨一声,似乎是无意间,抬头望了眼拥挤在东门城头上的那些咸阳百姓们。
顺着林弈目光望去,张良心下顿时恍悟,这位年轻的敌军统帅是要讲话题引入正题之中。略一思忖,张良对林弈所欲提及的话题便有了一番清晰的判断。“上将军此次约张良出城,是为了城头那些咸阳百姓吧!”张良面色凝重地说道。
“正是!”林弈收回目光,一脸郑重地拱手问张良道:“林弈敢问丞相,贵军自入关以来,便曾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答应绝不扰民。而此次为何竟是将这些手无寸铁的无辜黔首,一并推到血腥无情的战场之上?难道这不与贵军的一贯宗旨相违背吗?贵军岂不食言自肥,让天下人齿冷吗?”
面对林弈一连串词锋尖锐的质问,张良竟是无奈地低下头长叹一声道:“张良也无意拿这些无辜百姓的性命来作牺牲,此中因由恳请上将军容张良细细解说一番!”
“但听丞相高论!”林弈冷冰冰地甩下一句话,便径直回身坐回木凳之上。
张良又是无奈地摇摇头,随即跟着也坐回长案前,略一思忖,便向林弈坦诚地说起这件事的前后因由。片刻之后,张良一脸苦笑道:“此事虽非张良主意,然则张良无能,竟让无辜百姓卷入战火,实是愧对天下苍生。上将军心怀天下苍生,张良亦是心下感佩!”
“原来此事竟是出自一个女人之手!”林弈听完张良解说,不自禁地脱口说道:“无怪乎人言,最毒不过妇人心,这吕后也着实让人可怕!”顿了顿,林弈正色拱手道:“多谢丞相以事实相告林弈!不过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望丞相能够答应!”
“上将军是想要张良设法让那些百姓脱离战场吧?”张良笑了笑猜道。
“正是!”林弈瘦削的脸上却是没有一丝笑意。
“哎,张良又何尝忍心让这些百姓们,无端卷入战火之中。可是上将军怕是有所不知,张良这个丞相怕是要做到头了,眼睁睁看着就要名不副实了!”张良见林弈一本正经之色,忙也收起笑容,随即摇摇头感慨叹道。
“哦?丞相何出此言?”闻听张良突然如此说法,林弈竟是有些惊讶地问道。
“也罢,左右张良怕是做不了多久丞相了,便一并与上将军说了吧!”张良一脸愁容地轻叹一声,向林弈缓缓说起自己在汉军阵营里最近的遭遇,连同刘邦背着他给吕后留下三只秘密信鹞之事等等一一说给林弈细听。
凝神听完张良所说,林弈心下不禁惊讶了。依着张良断断续续所说的那些事情,林弈也能明白感觉出,作为丞相的张良,即将在汉军阵营里失势了,被人取代或是被刘邦直接闲置,也只是时间问题。可林弈想不明白的是,为何刘邦竟会是如此目光短浅,放着这个能够运筹帷幄之中的军师不用,而倚重起自己的一帮心腹亲信了。要知道,在曾经的秦末历史上,刘邦与群雄逐鹿中原之时,张良曾经为他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刘邦之所以最后能够建立起大汉王朝,除了韩信的一帮战将之外,张良这个智囊更是不可或缺。
“林弈不明白,以丞相为汉王所立下的汗马功劳,如何汉王竟会如此对待丞相?”林弈犹豫片刻好奇地问道:“当然,林弈只是一时好奇而已,丞相大可不必告知林弈!”
“无妨!”张良却是摆摆手笑了笑,回头望了眼咸阳城,叹息一声道:“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是因了何事,张良就落得汉王如此对待。想来想去,也许大概是因为张良一时言语不慎,而致汉王对我心生芥蒂罢了!”说着,张良便与林弈说起他心中所猜测的那件事来。
当日刘邦带着汉军主力,从巴蜀重新杀回关中,顺利夺回咸阳城之后,在残破不堪的王城内,摆下大宴,犒赏有功将领大臣。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刘邦便与臣下们无拘无束地畅谈起来。也是刘邦向来秉性如此,极少在自己一干心腹重臣面前摆架子,樊哙周勃一般粗豪武将们更是口无遮拦、心直口快,往往什么话都能在刘邦面前摆出。
这一次,刘邦让自己臣下们说说,如果是他们,该如何当好这个汉王,如何争夺这万里河山。樊哙一干武将们自然是从战场上,打打杀杀说起。说得兴起之时樊哙还拍案而起,大放豪言说,若是刘邦给他十万大军,他便能横扫中原,听得刘邦哈哈一阵大笑。
当问到张良之时,借着酒兴张良竟是一时脱口而出道:“大王这个汉王当成如此,也不过尔尔,若是张良能当上一方诸侯王,定比大王做的还出色!”
一句话出口,刘邦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随即嘴角抽搐了一下,而后便又哈哈大笑起来。这个表情张良当时虽然看在眼里,却也并不在意,只以为是刘邦为自己的豪言壮语一时惊愕而已。然而,自从那次宴席之后,刘邦对张良的态度便渐渐开始发生了变化。
“如今想起来,也许便是那时一句自己的无心之言,让汉王对自己心生芥蒂了。”末了,张良竟是仰天长叹一声道:“汉王为人,貌似宽厚,实则心胸狭窄,难容有德有才之能人。张良断言一句,若是汉王顺利夺得整个江山,那之后,必然是兔死走狗烹,杀尽一干有功之臣!”
听得张良如此评价刘邦,再联想起史书上记载的汉初刘邦大肆屠杀有功之臣的史实,林弈不自觉间也跟着张良一声叹息。一时间,两人竟是隔着长案默然无语。
良久,张良一拂长袖起身对林弈慨然拱手道:“罢了罢了,不说那些扫兴话语。今日得与上将军手谈一局,张良三生有幸!实话说,张良对上将军实乃有相见恨晚之感,无意间竟是与上将军畅谈如斯,直抒心下块垒,可浮一太白也。然而,你我毕竟各为其主,张良得回咸阳城了。上将军但请放心,张良定尽力设法让百姓免遭战火涂炭!”
“如此,林弈便代咸阳城内的万千百姓谢过丞相之大恩!”林弈也是肃然起身拱手,正色沉声说道:“林弈一言,请丞相留心,若是他日先生若无容身之处,林弈定扫榻以待,诚心相邀先生与林弈一同共创千秋功业!”
听得林弈如此说,张良竟是一愣怔,随即跟着正色拱手道:“好,有上将军此言,张良心下足矣!上将军告辞,后会有期!”
“丞相告辞,后会有期!”两声“后会有期”随着晚风遥遥传远,林弈两人竟是相对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