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汉王的丞相府邸内,张良与董成等几位汉军军官皱眉聆听着,在厅中站定的两位汉军甲士的详尽汇报。这两个汉军浑身衣甲残破不堪,上面尽是刀剑划过的刻痕以及比军衣颜色更深的血渍,赫然便是适才从秦军铁骑虎口下脱险的那两名骑士。
左首那位甲士大约二十出头年岁,瘦削身材、淡黄脸庞,额头处包着一圈白净绷带,缠绕在左臂上的白布依稀在缓缓地渗出殷红血水。右首那位年岁稍长一些,身量也略为强壮些许,不过腿上也受了伤,裹着的白布同样有着鲜红血水渗出。两人来不及更换干净衣甲,只是匆匆清洗包扎了伤口,顺带用冷水洗了把脸,便开始向张良与董成等军官们说起了函谷关被袭经过。
两人的讲诉虽然断断续续,有些凌乱,但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却让在座的汉军军官们无不瞪大了眼珠子,听得直发愣。其中尤以左首那名自称是斥候队长韩青的年轻人,讲诉得更为精彩。然而,如果秦帝国最后一任丞相韩谈现在这里的话,他便会发现这位年轻人竟是这般的眼熟。
“吴棣将军带着卫队,守在关城城门处力战蜂拥而来的秦军步卒,最后不幸身中数支秦军弩箭,倒地身亡。临死前,吴将军给属下下了个死命令,务必拼死杀出重围,赶回咸阳向丞相报信。属下只得带领小队人马,趁着渐黑的天色,在一片乱战之中,沿着函谷关旁的小山道偷偷突围了出来。在赶回咸阳的途中,属下等人又遭遇了一队秦军游骑,一番拼死搏杀之后,属下小队仅余连同属下在内的三名甲士。为了能活着完成吴将军交代的任务,属下迫不得已想到换上秦军衣甲,以图能够顺利赶回咸阳。等待属下三人快赶到咸阳之时,才发现城外已经遍地是秦军的营地。无奈之下,属下三人只好硬着头皮混入秦军大营,本来已经快出秦军大营了,不料却被一名秦军哨兵发现了属下等人的异状。情急之下,属下三人唯有抢得秦军三匹战马,匆忙逃出了秦军大营。也幸得董将军出手相救,属下两人这才堪堪脱险,否则也只有与马六一样成了秦军的箭下亡魂了!”说着,那位年轻人竟是深深一叹息默然不语了。
听完这两人的讲述之后,众军官们皆是一片感慨嘘唏不已。张良微皱着眉头,却并不急着说话,只对董成眼神示意了下,两人便起身来到屏风之后。
“董将军,依你之见,这两位报信斥候的话是否可信?”张良低声问了句。
“丞相你的意思是?其中有诈?”董成微微吃惊道。
“自古兵不厌诈,谁能保证这不是秦军的计谋?”张良却是意味深长地说道:“也许,秦军正想以此等消息,来达到扰乱我军心的目的。试想,若真是函谷关也被秦军袭占,那大王回援的希望不是更为渺茫了?如此消息一旦传了出去,难保城内这最后的一支可用之兵,不会军心涣散、士气低落,更有甚者,还可能不战自溃!”
“丞相所言,确实不无道理!”听完张良分析,董成皱眉沉思片刻,拱手说道:“然而,末将以为,此二人确实是我军函谷关斥候。末将的理由有三点:其一,这两人对我军驻守函谷关的兵种、兵力以及统兵将领吴棣的情况了解的是一清二楚,这一点纵然是秦军斥候也是无法刺探出来的。其二,两人所说的函谷关战况以及两人一路突围回来的连串遭遇,皆是合情合理,找不出任何破绽。其三,末将也是久经沙场、百战余生之人,那二人身上的刀剑创伤的的确确是秦军短剑弩箭所致,而且临入城之前,末将亲眼在城头看到秦军对这三人痛下杀手,落在最后的一名甲士被秦军射中要害坠落下马,那名斥候队长左臂的弩箭可以确认是秦军独有的弩箭所伤。有此三点,尤其是最后一点,末将以为,这二人身份不会有假,其所报军情也必定是实情!”
董成一连串入情入理的分析,听得张良连连点头。末了,张良感慨一声道:“董将军一席话鞭辟入里,张良自愧弗如啊!”
“丞相言重了!丞相只是未曾入过军旅,也是着急于整个大局,这才没想到这些细节而已!”董成连忙拱手谦恭一句道。
“然则,若这两人身份确是函谷关守军斥候,那便是说,函谷关眼下早已落入敌手,如此一来,整个咸阳城岂不是危在旦夕之间了!”张良轻叹一声道。
“丞相,请恕末将,以眼下形势,咸阳孤城我军以无力能守,须早做谋划啊!”董成却是慨然沉声说道。
“你是说……”张良闻言目光连闪,皱眉沉声说出两个字:“突围!”
“正是!”董成点点头低声应道。
董成本想张良会立刻赞同他的提议,不料张良却是沉默有顷,而后淡淡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容我再好好思虑一番!”说罢,也不再理会董成,径直走出了屏风。
厅中,其余军官们正询问着那两名浑身伤痕的斥候,有关函谷关战事以及有关于秦军的军情。见张良、董成二人走出屏风,一名千长连忙拱手报道:“启禀丞相、将军,他二人说还有一个重大的紧急军情要禀报丞相将军!”
“哦?说说看!”张良重新在主案后落座,闻言皱眉沉声问道。
“启禀丞相,属下二人在混入秦军大营时,无意间发现秦军正在大规模地调动兵力,似乎正有重大的军事行动?”那名年轻的斥候队长韩青拱手正色说道。
“这两日秦军无时不刻都在频繁调动,如何说明他们有重大的军事行动?”一旁的董成接过话头问道。
“属下混入秦军大营时,发现其后方辎重营的兵士正在检修一些大型攻城器械,而且一些壕沟车、攻城车、云车等等也在陆陆续续地被推出大营。秦军的大队步卒甲士正在依次集结,属下不经意间还听到攻城两个字眼。因了怕被秦军发现,属下没敢仔细偷听。不过依属下之见,秦军的大营内的异常集结调动,无不弥漫着一种临战前的紧张气息!”那韩青却是不卑不亢地冷静分析道。
“如此说来,秦军是准备大规模攻城了!”听完韩青禀报,董成心下一沉霍然起身失声道。董成的惊呼一石激起千层浪,竟引得在座军官们纷纷有些惊慌地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
张良心下亦是一惊,接着便是一阵发凉。虽然明知道秦军的大举进攻是无法避免的,但在心下,张良仍是想能拖上一时便多拖上一时,好赖也得靠城内的三千汉军坚持到刘邦回师救援。依着吕后所言,若顺利的话,那只报信信鹞今日便应当能飞到刘邦那里。算算路程,即便是汉军铁骑日夜兼程回援,最快也至少要三日之后才能抵达咸阳城下。而秦军今日便要骤然发起攻城作战的话,那这三千汉军究竟能撑上几日,张良心底却是空落落地一阵发虚。
“丞相,军情紧急,末将须得立即回营准备应战!”董成转身正色对张良一拱手说道。
“也好!咸阳城便拜托董将军与诸位将军了,本相自当带领城内民众为将军等人做坚实的后援!”张良也连忙对着董成以及厅中其余军官们环拱一圈,而后深深一长躬肃然说道。
“丞相放心,末将等人,誓与咸阳城共存亡!”董成领着一干军官们慨然应声道。说罢,一片甲片铿然作响中,董成便领着军官们赳赳出了丞相府。
那两个报信斥候也跟着董成等军官出了丞相府大门,到得门外,那韩青挺身慨然拱手对董成请命说,想申请重新编入咸阳守军,与秦军再度决一死战,为函谷关战死的同袍们报仇。
“你二人先到辎重营报道,重伤在身就先行歇息一时,如若城防实在吃紧,本将军定会让你们重新上战场的!”望着这两个浑身绑着纱布绷带的伤兵,董成心下颇有些感动,轻轻拍了拍韩青受伤的左臂,赞许说道。
“是,将军!”韩青二人挺身领命道。末了,韩青还慨然一句道:“董将军,属下二人本应早与函谷关同袍一同马革裹尸,幸得董将军及时相救,才得以苟延残喘。自今日起,属下二人性命便是董将军的了,将军若有差遣,属下二人万死不辞!”一番话,说得董成心里竟是一片暖意,点点头喊来一名军官,吩咐他领着韩青二人到辎重营报道,并交代一定要让军医治好二人身上的伤。
拜别了董成,韩青二人跟着那名领道军官一路朝靠近西门的一处广场走去。路上见着咸阳城内,仍未完全修复复原的那些破屋烂瓦,韩青二人竟是如同大受触动一般,沉默不语了,望着那些废墟的眼神却隐隐透着愤怒的火光。先行领道的军官却并没有发觉二人异状,只是自顾自地边走边交代二人一些琐碎事情。
到得辎重营,那军官将二人交给一名辎重营百长,低声嘱咐一番便径直离去了。那百长见二人有伤在身,也就安排了一些清闲的活计给二人干。
“头,现在怎么办?”待那百长走后,那名年岁稍长的斥候,忽然压低声音问韩青道。
“别急,老年,我们得寻个机会溜出军营!”那韩青冷眼瞅了瞅四周,低声回道:“上将军说了,正午过后,便会发动一场试探性进攻。到时候,这城内汉军必是一片混乱,那时我们再趁乱溜出去。”
“明白!”被唤作老年的那人点头应声,又继续问了句道:“头,你说杨将军他们会藏在城内何处?咸阳城这么大,上将军只给了我们两天一夜的时间,着实有些太紧张了!”
“哎,听天由命吧!若是实在找不到杨将军他们,那我军只好不惜代价发动强攻了!”那韩青抬头望了望城外的天空,轻叹一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