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当乔装一番,带着一小队同样改头换面成为普通市民样子的卫兵,抽空来到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时候,奥卡很庆幸自己做了这样的决定,尽管这个时候他似乎没有太多的空闲时间可供挥霍,不过能够跨越历史的阻隔,看到真正的亚历山大图书馆那恢弘壮阔的建筑群无论如何都绝对是不枉此行。
“图书馆都是常年对外开放的吗?”沿着白色的石阶,缓步而上仰望着那金字塔式的图书馆主殿轮廓,感受着这里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的浓厚学术氛围,奥卡不由有一种化身为向着真理的圣堂虔心求知的学子的错觉,边走边问道。
“是的,图书馆一直都是对外自由开放的,当然也是免费的。不过衣着体面、神态安然这是前来游客所必须的,图书馆可不希望混入一些小偷之流亵渎这座象征真理的圣地。”紧跟在奥卡身后的利比乌斯也是一脸肃穆,小声回答道。
奥卡闻言,目光随即扫过周旁台阶上的熙攘行人,语气颇有些惊叹地低声道“今天应该不会是凑巧图书馆什么特殊的日子吧,那么看样子,这里到这里来的人很不少啊。利比乌斯,图书馆的在编人员有多少?”
面对奥卡突然的问题,利比乌斯显然是个非常称职的副官,提前就对图书馆做了相关了解,因而不慌不忙地答道:“常驻图书馆的人员包括学者、讲师、保护文献的人员、搜集资料的人,还有抄录员和编辑整理人员在内,大约有600人,至于每日来图书馆的人数,平均在数百人次左右。当然,大人,这样惊人的数字都是在亚历山大图书馆位于布鲁却姆的主馆不幸损毁之后达到的。”
对于利比乌斯所说的这段历史,奥卡也是了解一二,当年凯撒征服埃及的时候,战火殃及亚历山大城,摧毁了位于布鲁却姆的图书馆主馆,据说全馆珍藏损失了一半。不过事后多年,一位曾经服役于凯撒麾下军团的退役军官才爆料,事实上,凯撒根本没有毁坏那些珍贵的典籍文献,原因就在于它们自身难以评估的价值,而凯撒当时正窘迫于巨额的军费,所以他秘密与亚历山大图书馆达成了协议,他会将提前运出来的典籍文献还给分馆,而分馆必须筹集一笔巨额钱财作为交换,最后结局自然是皆大欢喜,对于那些学者来说,和那些典籍文献相比多少钱不过都是浮云。
而在那之后,由于主馆被毁无力复建,仅存的也就是眼前这座位于塞拉匹斯神庙边地分馆,代替了主馆扮演着亚历山大图书馆一直以来被誉为地中海文明之光的角色,继续传播知识、教育民众,保存人类文明的创造。
“令人肃然起敬的原则和坚持。”奥卡想到这些,不由发出一声饱含敬意的赞叹,这个时代,无论东西方都还是推行着贵族教育,整个国家除了贵族几乎都是大字不识的文盲,统治者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更简单地奴役民众,而贵族也自高自大地理所当然认为知识只有他们才配掌握,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中,亚历山大图书馆却毅然打破藩篱向所有人敞开怀抱,让所有人,无论贫穷、富有,无论贵族、平民,都能平等地去追求真理,接受先哲的教谕,这是何等大公大爱的崇高精神和胸怀气度,就如同天朝春秋战国时的至圣孔子开辟私学,秉承有教无类的原则,都是一样充满了人性的光辉!
对于这样的人和坚持,奥卡没有理由不去尊敬,不去追慕,即便他只是一名在象征人类文明结晶和自然瑰宝的真理面前显得粗鄙不堪的军人。
“图书馆的一切日常开销,都是行省财政负担吗?”突然,奥卡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立刻问道。
利比乌斯闻言一怔,继而张口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不过终究还是回答了:“大人,很遗憾,亚历山大图书馆的一应开销,在数十年前就已经从行省的财政条目中被划除了,所以,图书馆都是依靠自身在维持运转。”
“什么?!”听了利比乌斯的解释,奥卡立时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郁的怒色道:“为什么取消对图书馆的财政拨款?”
利比乌斯微微苦笑道:“大人,这还用说吗?帝国近几十年的财政状况您还不清楚吗?国库里的钱常常都不够发给官员薪水的,军队军饷连连拖欠,掌握重要税金来源的官员大多中饱私囊,帝国的税务简直就是一团永远理不清的烂帐死账。国库中拿不出钱,行省财政也是哭着叫穷,这种情况,除了减少开支,还能有什么办法?”
听着这番和心中所想全然吻合的答案,奥卡不禁感觉到一丝深深的无奈和悲哀,像这样以教化万民、传承文化为宗旨,从不介入功利性争夺,泽披千秋的崇高事业却遭受如此待遇,怎能不叫人为之齿寒心冷?
奥卡攥紧了拳头,他知道像这种抑郁难伸的悲剧,在没有权利没有自由的封建王朝,人治社会里必然处处存在,与其去悲愤地口诛笔伐亦或是在心里谴责诅咒,不如切切实实地去努力做一些事,至少在奥卡,他已经决心将教育问题纳入未来改革的重要环节,投入更多的精力去关注。
不过,今天毕竟是来游览的,这些令人心怀郁闷的事情就无需多去想了,于是奥卡暂时将脑海中的凌乱想法抛到一边,继续拾阶而上来到了图书馆大门前。
“喔,果然是足以令人惊叹的创造。”奥卡站在大门前,目光顷刻间就被那环绕一圈的文化墙吸引了,那古朴厚重的砂岩石墙上用根据最严谨的考据,雕刻着数十个古老民族的文字、语言和符号,完整保留着这些或尚存或已经消亡的人类文明的最基本特征。奥卡情不自禁地伸手触摸着那略带粗糙感的凸起,仔细地看着那一个个巨大的勾勒出神韵的字符,不由感到一股磅礴浩瀚的人类文明历史长河中积淀下的气息扑面而来!
“如果这堵文化墙能够长存世间的话,即便邦国湮灭、民族消逝后世的人想必也能从这些古老的字符上面寻觅到一丝我们这个时代留下的痕迹吧。”沿着石墙缓缓走过,奥卡喃喃自语道。
就在奥卡独自沉浸于这种心灵颤动的幻境中时,忽然,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从图书馆的广场上响起,哄闹声打断了奥卡的思绪,不由让奥卡微微皱眉。
“发生了什么事情?”奥卡转头朝肃立一旁的利比乌斯问道。
“还不知道,大人,是突然发生的状况。”
徜徉于历史文化精粹中的兴致消退,奥卡索性离开了石墙,径直走向喧闹的源头方向,一边说道:“走吧,我们去看看,什么事值得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中吵吵嚷嚷。”
奥卡等人循着声音和纷纷围聚的人群,来到了图书馆正殿前的广场上,只见一群身着亚麻灰布衣的人正神色愤怒地试图扭送一个披着黑色破烂斗篷的人出去,然而后者显然并不甘心就这样被送出去一边用力挣扎着,一边口中还不停大声地叫喊着。
而当奥卡等人终于挤入人群前排,终于听清楚他喊的什么的时候,骚乱的原因也就随之显现了。
“异端!你们这些邪恶的异端,你们在这魔鬼搭建的建筑里,向无辜的世人传播罪孽,让他们脱离上帝的怀抱,看看吧,上帝降以严厉神罚给那些背弃信仰的人,尼罗河的水为之咆哮,洪水淹没土地淹死牲畜和人,你们还不悔悟,还要祸害世人到何时?!……”
黑衣人大声地仰头向围拢的人群叫喊着,他的脸因言语举止的激动而赤红,他的眼神那样坚定而狂热,仿佛就在他眼前,上帝正注视着他,进行这崇高的斥责异端的勇敢行为。
“基督徒!”奥卡和利比乌斯相视而惊,难怪他们反应如此,在不列颠和北疆,随着改革的深入,推动社会逐步健康发展,让人民无论从物质还是精神上都得到了满足,因而对所谓拯救世人的神就没有了那么多的寄托和渴望,社会矛盾正逐步缓和,再加上严格的宗教限制法令以及基础教育的推广,很大程度上正创造着原本历史上直到近代才出现的人文主义带来的成果,即开启民众的思想,破除迷信和蒙昧的控制,追求现实的世界、理性地对待宗教,虽然短短时间内还远远达到彻底的程度,但在格拉蒂安统治下的地域内,宗教对社会发展的威胁已经走向不可逆转的没落,因为决定了宗教兴衰的民众在启蒙中正逐渐懂得,神即使存在也不过是旁观者,只有人,才是历史的选择者和创造者。
但是,很显然,在埃及,在这片宗教氛围笼罩了数千年的神秘土地上,迎合了大批劳苦底层民众内心的基督教正如同历史上的情形迅速崛起,针对其他宗教的异端运动也已经露出端倪,如果按照原本历史的进程,在20年后,随着狄奥多西大帝的一纸诏令,基督教将正式成为罗马帝国境内唯一认可的国脚,其余教派将全部被指为异端遭受残酷的迫害,而之后基督教逐步控制人心,随着罗马帝国的灭亡最后一道加诸于其身上的枷锁也消失了,基督教彻底奴役了西方世界长达近千年的时间,暗无天日的中世纪随之而来!
奥卡当然不知道这些,不过,前世身为天朝人的固有的对宗教的观念和理解让他对所谓的宗教几乎是直接的不感冒,人如果只乞求神来保佑,希冀着死后上天堂,笃信上帝只遵信上帝的意志,实质却是听从教会的摆布,这样的宗教和一个独裁、残暴、极端的政府有什么分别?这样的宗教除了给人毫无意义的心理上的安慰,对真实的世界毫无益处。奥卡可不需要这些宗教来帮忙什么稳定民心,统治人的思想,奥卡要的是一个追求自由、公正、与生俱来的权利的国度。
不过,奥卡并没有冲动到因为内心喜恶就直接出面的地步,所以他只是在人群中看着,他需要知道,究竟在埃及,基督教已经达到了什么程度,基督教究竟在哪些方面带给了人们希望,这些将是今后他着手解决埃及宗教问题的宝贵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