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单却温暖床上,一张陌生的床上。
床幔是淡绿色的轻纱,随着风飘飘摇摇的摆动,透着清凉的气息,好似荷花淀里的水波。
我下意识地坐起来,看向自己的身子,还好,我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服,连鞋袜都没有被人碰过的痕迹,只是胸前多了层薄薄的毯子。
再回头,看向四周,我才看出这是一间简陋的木屋,简陋的不过一桌、一床、一椅,和当年陈友谅的那间一样。
而那个名唤陶凯的少年,则安静地趴在桌子上小憩,此刻他听到动静,敏感地抬起头。
我迅速站起来,整着自己的衣襟,冷着脸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陶凯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道:“你喝醉了,所以我……”
“你糊涂!”我顿住,瞪着眼睛叫道,“你……你会惹祸上身的!”
不知怎地,这句话显得声音特别大,连我自己也禁不住吓了一跳。
陶凯微愣,遂即站起来,目光坚定而热烈:“我不怕,姐姐,究竟是谁让你如此害怕?”
我避而不答,深吸一口气,盯着他道:“我该走了。你立马离开江州,有多远走多远。”
陶凯摇头,眼神里是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倔强:“我不走。”
我一字一句道:“你必须走。”
陶凯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但那执着的神情足以说明一切。
“好,我不管你。你不走,我走,”我心底微痛,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走到门框时,又加了一句,“以后都不要再来找我。”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地,没有尽头,仿佛定要将这世间的污秽都清洗干净才会善罢甘休。
只是这世间的污秽,早已无孔不入地渗入大地,你又如何能冲刷干净?
我皱了皱眉头,闯进漂泊的雨中,我必须尽快回去,尽快。
如果让陈友谅知道我一夜未归,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我小心翼翼地踏进阁楼,鸢儿和春儿都没有出来接我,屋里静得出奇,更静得诡异。
我走到屏风后面,想换下身上这件淋湿的衣服,却被人拦腰抱起来,我惊呼一声,浓烈的酒气喷入鼻中。
陈友谅俊脸在我眼前骤然放大,但他眼里喷射出的怒火却令我心惊肉跳。
我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主动伸出双手揽上他的脖子,轻笑道:“怎么,咱们日理万机的皇上有空来看我呢?”
陈友谅缓缓将我放在榻上,捉住我的手,目光深邃而忧郁:“九年前的今天,我为你,被人砍了整整二十四刀,而你却跑去和别的男人鬼混。”
他说着,手中徒然发力,紧紧箍着我,格得我手腕一阵剧痛。
二十四刀?
我咬牙忍住,不禁有些疑惑了:“你胡说些什么?九年前的今天,你是徐寿辉跟前的红人,我则隐居在深山里,你我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噢,对。不是今天,只是那天也下着雨,”陈友谅松开我的手,独自喃喃,忽然又恶狠狠地盯着我,“贱人,你说……你晚上去了哪里?”
我紧抿双唇,下定决心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挑了眉,轻蔑地看着他。
陈友谅攥住我的肩膀,正要发怒,楼下却有人通报:“皇上!紧急军报!”
“等我回来再找你算账。”陈友谅登时酒意全无,霍然而起,眼神里发出慑人的光彩,转身大步向楼下走去。
等他走后,鸢儿和春儿才敢走进来,她们焦急地扶起我,什么也不多问,只是低声安慰着,为我换下湿透了的衣衫。
之后,我疲惫地靠在软榻上,星眸却发亮,无论感情上如何混乱,面对政治和军事,他依旧清醒得异乎常人。
紧急军报,又是什么呢?
窗外的雨下得大了,风将未关好的木窗吹得啪啪作响,院子里的树叶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树影幢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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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日,雨都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连绵不断的落雨更给这无边的夜,增添了几许神秘与凄清……
鸢儿痴痴地盯着窗外纷乱的树影,摇头道:“小姐,他又来了。”
“他”,指的是陶凯。
陶凯并没有走,而且,他非但没有走,更不知怎地寻到了我的住处。
一连五日,每晚亥时,他准时在楼下站着,风雨无阻。
我放下手中的书卷,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缓缓道:“不必管他,他站累了,自然就走了。”
鸢儿有些犹豫,终于开口道:“小姐,你从不带人回来的。那天晚上你是和他呆在一起吗?”
她的话提醒了我,也许是我酒醉后向他告知了自己的住处。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看来,酒后失言当真是真理。
春儿却担忧道:“小姐,他再这么站下去,万一那个人回来时看到怎么办?”
我眼皮微跳,睁开眼若有所思,片刻后,我对着春儿道:“再过一个时辰,他若还没走,你就下去将他赶走。该怎么说,你明白的。”
春儿点点头,继续为我打着扇子。
清爽的凉风悠悠地飘进来,我也不禁有了一丝困意,不觉浅浅睡去。
睡意朦胧间,仿佛有人娇呼一声:“啊!”
接着我被鸢儿摇醒,她吓得面如土灰,抓住我的手臂指向窗外:“小姐!你快看!”
鸢儿不是一个没有轻重的丫头,更不会无端端地吵醒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吓成这样?
我揉揉眼睛,疑惑地瞟了她一眼,忽然发觉春儿正呆呆地立在窗边,浑身都在颤抖,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
连春儿这么稳重的人,也失去了分寸呢!
我心中大凛,站起来走到窗口,定眸望去,蓦地心跳加速,呼吸也为之一滞。
楼下那棵挺拔茂密的榕树下,已没有了那个穿着月白色长袍的清雅少年。
但那树上,正吊着一个人,一个像狗一样被吊起来的人。他垂下头,看不清脸,也没有挣扎,只是那洁白的衣衫上染了大片大片的血色,鲜红而醒目。
那是,陶凯吗?
他不会是……死了吧?
暗影重叠的树下,还立着一个纯黑的身影,一个我永远也无法忽略的身影。
他的容貌本是那样俊美,此刻看来,却比地狱里的修罗更恐怖狰狞十倍。
那是陈友谅,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嘴角泛起一丝冷酷的微笑,正目光灼灼地看向我。
我呆愣在原地,心都快要跳脱胸膛,接着疯狂地冲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