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何必取笑臣。那杨氏吃着您让我开给她的调养方子,本就不可能有孕,偏巧那日她说她好像有喜了,皇上您铁青着脸命人将我从被窝里拖了去给她诊脉,明明就是没有,她偏要说是臣诊不出来,折腾了半个太医院人跪了一屋子,还是没有。那一日,臣跪在旁边一直觑着陛下的脸色,也很好笑。”
“老东西,竟敢偷偷笑朕!”说着,魏帝一脚踢了个软垫过去,却没砸中他。
“说到底,杨氏纵使长得再像,又怎么能和甄姬相提并论?皇上盛宠于她却不让她有孕,终究还是因为甄姬的缘故罢了。”太医令捡起地上的软垫平放好,一屁股坐了上去,“长夜漫漫,谢皇上赏臣的垫子。”
“哼。”
“老臣记得,甄姬在闽地封妃的消息传入大魏时,大家暗底下都笑闽王好生丢人,捡了皇上不要的破鞋还当个宝似的,封个妃还那般郑重待之昭告天下,皇上您却是拉长着脸,突然就下令禁止大魏与闽国的贸易往来,还寻了个理由将本来好好在驿馆待着的闽国使臣揍了一顿,焉知您不是心中嫉妒?”
“哼,小小南蛮,朕才不会嫉妒!”
“那慕容子华出生之事呢?听说您可是在明殿上大发雷霆,当时正在殿上与您议事的工部尚书都连带受了无妄之灾,一句话没说好就被您罚了四十大板子,回家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无妄之灾?他若不是杨氏的人,若不是自诩表妹是宠妃就在朝中处处拉帮结派笼络人心,又怎么会受了几十板子就一命呜呼,朕不过是要敲打敲打杨氏一族,不要忘了是谁给了他们那般低门小户偌大的荣耀和脸面,别光顾着谋算,反而失了恩宠、忘了分寸!”
太医令笑着摇了摇头,“是啊,这些人再蹦跶,又怎能翻得出皇上的五指山。像皇上这般强权御下,又能使国家如此强盛的帝王,想来大魏历史上前无古人,后亦不会再有来者了罢……”
“是吗?没想到临了了,朕总算听得你半句恭维。只是你说后无来者,朕却不认同。”
“皇上为何有此一说?”
“或许他会比朕……做得更好。”
“他……”
短暂的沉默,火盆里的炭突然“啪”地爆了一声,魏帝的声音愈发温柔,如坠梦中:“他们总是来报,说那孩子很大气,从小就没有其他孩童那些幼稚的模样,很懂事,极得慕容扶苏那家伙的喜爱。琴棋书画、骑射剑术,就连医家之道都样样精通,不仅聪慧无比,人亦是长得极好……那时朕总以为,他这般出色必是都随了他母亲,慕容扶苏算什么东西,却白白让他占了这么大的便宜。”
“可他不足七个月就出生,皇上心中就从未有过怀疑吗?”
“甄姬走时那般——那般决绝,朕总以为她从此就会与朕一刀两断,或许恨不得从未认识过朕,又怎么可能留下朕的骨血?就算她肯,那慕容扶苏又怎么会愿意……”
“可终究她还是留下了这个孩子,那闽王也想必是知晓的。否则他如此出色,甄姬又如此受宠,为何这么多年他仍旧只是个三皇子,纵使闽国前太子那般的不成器,闽王也未曾将他扶上储君之位。”
“哼,小小闽国,海滨一洼破地,海上几个小岛而已!”魏帝的嘴角不知为何染上一抹骄傲的笑容,“毕竟是朕的儿子,就绝非池中物,岂不合该成为魏国历史上,更胜于朕的皇帝吗?”
太医令笑了起来,“皇上,请容臣提醒一句,您前日可还想着杀了他的。”
“是吗?”魏帝也爽朗地笑了起来,他似乎太久太久没有这样舒心地开怀大笑过,笑了好久才道:“或许是服下夜燃珠的那一刻,许多事情都想开了。现在忆起从前,有许多事情大约朕也曾想偏了,甚至想错了。可即便如此,朕亦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么多年来,朕的每一个决定!”
“皇上……”
这一夜,君臣二人絮絮说着久远的往事,那些恨与爱、怨与痛,经过漫长岁月的浸润,尖锐的变得圆滑,坎坷的变得平坦。原本太医令自从被魏帝逼迫行违背良心之事,便开始厌恶憎恨魏帝的毒辣狠绝,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甄姬走后魏帝数次心结难解以致吐血时他配下的第一副药方,或许是明殿上日夜批改奏折得下太医们屡治不好的眼疾,或许是他总是看到长钟楼上魏帝孤独而渐渐苍老的身形——太医令深深地吁出一口气,“皇上去了之后,臣自会将遗诏交办妥当,待诸事皆定,臣也可以去找皇上了。”
微跳的烛火之下,魏帝眯了一眼太医令,沉声道:“老东西,你也觉着没意思了,是吗?”
“……嗯。这天下,这世界,都该交给他们去了。”
星夜渐渐过去,东方渐有浅浅的鱼肚白显现,清晨的寒冷中带着新鲜的空气、白霜和一片片露水结成的薄冰,悄悄迎接着这崭新的一天。屋内,太医令斜靠在旁边的柱子上,半张着嘴大约是睡着了,而魏帝依然笔直地坐着,囧囧有神的双目看着琉璃窗上渐渐明亮的日光,他的旁边搁着一件章长延特意送上来的金黄色披风,一面以金线和金片绣着龙飞九天的图样,一面是厚厚的虎皮,然而这一夜魏帝也没有披盖过它,他似乎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和饿,他正在等待和期盼着,那个人的到来。
慕容子华当然没有让魏帝失望,自得知魏帝出宫的消息,在排除了陷阱的可能性之后,他即刻便安排下去,不过大半日的时间,整个温泉宫里各处紧要地方都已渗入了他的人,就连譬如庞学和章长延这样的,也都被暗中严密地监视了起来,只要一有异动,立刻手起刀落;而看似平静的七宝塔,一夜之间神不知鬼地,不觉在每一层都潜入了他的人。当一切布置停当,所有人都到了预先说好的位置,慕容子华一袭白衣,没有人皮面具,再无需任何乔装,他轻轻推开了魏帝所凝望的那扇门——
“你来了。”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