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路子善告假的时候,老头儿嘿嘿地笑着,一边跟着戏曲哼哼,一边轻松扬扬手:“去吧去吧,开开心 心地玩。”老头儿一脸天真浪费状,浑然不觉自己徒儿的满腔如铁一般沉郁的心事。
阿京叹着气出门。心里开始羡慕师父:像他这样活着,不是挺好?快乐无忧,天大的事情都可以当锅盖 吧?她什么时候,能修到这样一个境界?
出了家门,阿京怅然地四处望了一望,希望看到那个想念的身影,又怕看到那个身影。一消失,便消失 得这样彻底,毫无声息。看来,阿京,阿京,只不过是你受不了诱惑,生生把自己推进去,爬都爬不起来了 !
这两天的天气阴得厉害。阿京穿了薄薄的外套,微觉得有些凉,却懒得回家再去拿衣服。一路往公交车 站台起,路不长,她低了头,细细碎碎迈着步子。心里空茫茫一片。
其实看妈妈,不过也是自己安慰自己。八年了。她从没换过手机卡,却从来没有接到过母亲的电话。她 早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吗?八年的时光,还不足消除掉她的恨吗?
她却放不下来。十六年的亲情,怎么能说抹就抹呢?这世间,再无情,再荒凉,她总是她的妈妈,与她 有血缘之亲。有了她,才有了今天站在这人世的阿京。恨她,只是因为她爱爸爸。只为这一点,阿京就原谅 她。
她们都爱爸爸。不是吗?只是用了不同的方式。妈妈的方式,极端而变态。令阿京连恨都很不起来。
远远看一眼就好。人生能有几个八年呢?如果能亲口问一问妈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为什么, 那该多好?可是,八年的生疏,阿京已经没有办法再走到那个瘦弱的身子旁边,去开口叫一声妈妈。她害怕 ,害怕再看到那样憎恶的眼神。那眼神,如一把刀,割得她心惊肉跳。
她也不敢,不敢再揭开这血淋淋的伤疤,去伤害母亲。妈妈一定和她一样,不愿再回忆那一日的惊惶和 痛苦。她甚至假装父亲没有死,仍旧和她一起生活啊。
谁说时间能消磨掉一切呢,那样鲜血淋漓的记忆,从不会随时光流逝而消磨,不过被一层一层裹起来, 若揭开了,便刺目惊心,惨不忍睹,令人崩溃。
她宁愿被这样恨着,不明不白地痛苦,也不忍心去扰乱母亲平静的生活。只要两个人都好好的或者。这 样就足够了。她便满足了!
班车到小镇时,已经是黄昏时候了。
小镇一年一年地在变。楼高了,马路拓宽了,绿化带郁郁葱葱,来来往往的邻居和孩子,多数都已经不 认识她。
离小胡同不远,出现一个机器轰鸣的建筑工地,那些往日熟悉的老旧房屋都拆了,打桩机停在零乱的地 基上,路边堆满了水泥钢筋。
因为没有了房屋,可以看到远远黛绿绵延的山。那儿,埋着亲爱的爸爸。那里,有许多童年和少年时的 欢笑和回忆。阿京站住了,在工地旁边凝望着天那边的山,看了好一会儿,一阵风吹过,黄土飞扬,把工地 上覆盖建筑材料的白膜吹得哗哗作响。
阿京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抹一把脸上,许是沙子迷了眼睛,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流了满脸。她慢慢 往前走。小胡同依旧那样长,那样深。那扇曾经熟悉的门,紧紧地闭着。
也许现在正在吃晚饭?不,应该已经吃过了吧。如果是八年前的往日,他们一家三口,该出来散步了。 妈妈的手,勾在爸爸的臂弯里。她咬着一个苹果,穿着漂亮的白裙子,悠悠闲闲跟在后面……
有自行车从旁边起过,骑车的小青年摇着车铃,擦身而过时,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阿京稍稍往旁边避开一些,再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身影。虽然满头白发,身板却仍是挺直的 。任叔叔?
阿京眼眶便湿润了。岁月不饶人。昔日帅朗的任叔叔,如今也这样满头白发。如果父亲在世,何尝不是 如此?他们,头发白得都早。
阿京把身子往后退了一些,隐进胡同的阴影中。
任梧桐走到门前,敲响。门开了,走了进去。
阿京呆呆地站着。任叔叔现在,能进到她家里去了。他从前,是从来不愿来的。这么多年,幸亏了他的 照顾吧?
门又开了。任梧桐站出来,手臂上搭着一件白色的毛衣。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瘦 弱身影走了出来,弯下身子来锁门。
阿京伸出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好大。妈妈。她竟然舍得了那一头又黑又顺的长发,剪成这样的短发。 几个月没有过来。她怎么像是更瘦了?连背,似乎都有一点驼了。老年着两个字,已经慢慢爬上妈妈的腰身 了。
母亲转过身来,阿京躲得更深,看到母亲微微地抬头,向任梧桐笑了一下。接过了他臂弯中的毛衣,两 个人并排走出了胡同,转上前面的马路。任梧桐走得稍后一些,笑在脸上展开,显出几分舒心。
阿京从阴影中站出来。有些难过,也有些开心。他们都老了。却还是过得舒心吧?她早就知道,任叔叔 会好好照顾母亲。她早就看出来过。
这样就很好。她也可以放心地去其他地方。她从来就不是个称职的女儿,没有办法安排好母亲的生活。 甚至,连自己的生活也没有办法安排好!
阿京低头擦眼睛。眼睛很痛。最近这一段时间,实在是哭得太多。伤心又茫然。她的日子,想泡在黄莲 罐子里一样。满眼的苦,找不到一点头。
转过身,却不防着后面竟有人,狠狠地撞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上。
阿京抬起头来,立刻睁圆了眼睛。
路安笔挺地站在她的对面,静静地看着她,头发有一些乱,脸似乎瘦一一圈,暗蓝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有些浮肿。有些吓人。嘴干裂了,有深深地印痕。身上,有一股刺鼻的烟味。
他不是不抽烟吗?他不是一向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吗?怎么是这样狼狈的样子?
阿京惊诧了一秒,无名的怒火迅速地升腾起来。
他来做什么?不是很干随地消失得干干净净吗?连一声招呼都没有。他知不知道她的担忧与疑虑?他知 不知道她这一周,过得有多苦?
既然要消失,就永远消失好了。不要再出现,戳她的眼,伤……她的心!
现在突然在这里冒出来,算什么?
阿京猛然推开她,用力之大,超出自己的意料,路安被推得往后打了一个踉跄,惊惶中用手扶住了墙壁 ,才没有歪下去。
阿京闪身就跑。一边跑一边想放声痛哭。不要了不要了,现在她什么都不想要了。在她最想念他的时候 ,他做什么去了?在她寝食不安的时候,他的影子在哪来?
她终于知道,自己还是没有一点儿反抗地跌进这陷进里去了。没有满目的桃红,全是扎人的刺。扎满她 的全身,扎的她很痛,他却还茫然在洞外,根本不知道她受的苦。她这样恨自己,恨自己不争气。刚刚受过 爱情的苦,伤还没好透,便又义无反顾跳进另一个洞里。她真的是很贱很贱。她不过是个土著。却想去摘天 上的星星,去吃果园里最好的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