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八成率溃败的河东军西走三十里后,在一处名叫松林店的地方与秘密潜行而来的别思过的天德左军撞在了一起。仇士良策动朔方、河东等镇攻打天德军时,并没有忘记困守丰州的别思过。他派密使夜会别思过,答应他只要起兵剿灭孟博昌和杨昊的叛乱就封其为天德军节度副使兼丰州刺史。
别思过也深感孤立无援,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下来。在得知董八成渡河攻打丰安城的消息后,别思过顿时起兵东进,以助战之名来收渔翁之利。为了掩人耳目别思过的左军打着永丰右军的旗号,这让已成惊弓之鸟的河东军误认为是孟博昌的援军。
两强相遇勇者胜,董八成抢先下手,河东军刚逢大败,正是满腔的悲愤无处发泄之时,别思过稀里糊涂成了他们的发泄对象,心中是有苦说不出。松林店四周是密匝匝的黑松林,中间是块数千亩的草场空地。三千悲愤的河东精锐与四千训练有素的塞外劲旅来了场龙争虎斗,激战一个多时辰,松林店刚刚泛青的草场被血水染成红色。
董八成得知对手是别思过时,就像吞了个绿头苍蝇,一时欲哭无泪。他下令退出战场,河东军从容地向东北方向退去。精疲力尽的别思过也无奈地放弃了攻打丰安的计划,挥师回丰安去了。
吴铭得知松林店一战的结果后,不禁笑逐颜开,平日老成持重的他猛拍了杨昊一把:“杨某人真是洪福齐天,我看中兴大唐的希望就要着落在你身上!”
众人皆推测董八成兵败后会向西去与别思过回合,或择机渡河南走,孰料他竟率两千残军转向西北趁着茫茫夜色毫发无损地绕过了重兵把守的九娘关,突然杀向毫无防备的天德军节度使王谦,惊慌失措的王谦丢下大军,单骑逃回治所中受降城。董八成收拢王谦所部得兵万余,径直来攻中受降城,却被名不见经传的王谦胞弟王奔所败。
董八成对中受降城围而不攻,遣一支奇兵突然东进攻占了东受降城。与王谦合兵西进的振武军节度使独孤畅,得知王谦败走、董八成占据了东受降城,深恐董八成趁自己后方空虚来占振武军地盘,于是也连夜退兵回守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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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在眉睫的危难瞬间解除,发自内心的狂喜亦如过眼云烟。
日子还得过下去,可摆在眼前的却是一个糜烂的让人抓狂的烂摊子,丰安军民战死一千三百人,伤三千六百人,数千间房屋店铺被拆毁,因为征战商路断绝,城中上万百姓突然断了生计来源。杨昊穷到连一州两县数百官吏的薪俸也发不出来的窘境。
孟博昌送来五万两白银,勉强发放了官员的薪俸和死伤百姓的抚恤,大战初定,稳定官心民心自然是要摆在第一位的。但是还有许多窟窿填不上,最紧迫的莫过于拖了三个月的军饷,年初时为了稳定军心孟博昌将军饷由每月一两八钱提高到二两整,且每个季度结束会另外发放一两银子的衣帽费。
丰安现在共有右军两个营、巡城营和刺史府卫队,合计两千八百人,加上驻守九娘关的三千三百名士卒需要丰安支付一半军饷,这就意味着在四月初杨昊就一次性要拿出三万一千一百一十两白银。现在的问题是银库里只有三百二十八两七钱银子,买米熬粥还够,发饷那更是天方夜谭。
杨昊和州中官员商议了一天一夜,决定将留守府沿街的一面围墙拆除,平整土地出售给城中商户。留守府东面和北面沿街的围墙合起来有两里地长,适合做商铺的有一里长,都是宜商宜居的黄金地段。出售商铺的告示往外一挂顿时吸引了不少人上门洽谈,几日之内就售出了三十余间商铺地基,得银三千两。
但与三万两饷银相比这无异于杯水车薪。杨昊采取的第二个办法向城中富商大贾借贷,利息高的跟高利贷有得一拼。刺史府的大小官员们带着借条跑遍了城中每一户财产过千两的人家,但一则丰安城太小,富商本来就不多,二是身逢乱世,战乱频仍,丰安城主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你说利息高,可谁能保证这利息我能拿到手呢?所以有钱也不借给你。上百官员忙碌三五天总共筹款四千八百两。
眼看发饷日期越来越近,杨昊却带着程克领和刚刚从永丰赶来的关索身着便装出城去了。在丰安城北山有一座祥福寺,僧众有千人之多,山南山北占有林场田地过万亩。杨昊此来是打算向祥福寺主持福源长老伸手借钱。在此之前,杨昊已派关索扮作香客进寺仔细地勘察了一番,将祥福寺的家底摸了一遍。此外,杨昊还私下调阅了州衙所藏档案,约谈过几个丰安老吏,得知祥福寺虽为方外之所,但资财雄厚,伸手向他借个三五万两银子,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杨昊此行没有知会其他官吏,但怀里却揣着丰安的官印,只要和尚们肯施以援手,利息可以高一点,其他条件也可以再让让。
祥福寺独占一座山头,由山下仰望让杨昊想起了一句诗:“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这祥福寺的建筑规模与皇家的离宫别院相比毫不逊色,在丰州三城绝对是首屈一指的。
杨昊不禁叹道:“想不到和尚们这么有钱,是檀越们布施的还是单靠门票收入?平日交不交税?”关索急于卖弄自己的才华,“我大唐皇家崇信老庄之教,但并不废佛。高祖皇帝时天下初定,民生困顿,大臣傅奕上书列数释教之恶,请废之。唐高祖曾下诏淘汰僧尼,但并未禁止。太宗摄政,大赦天下,释教遂兴。高宗、中宗、睿宗都笃信释迦。武后当政时,造佛像,建明堂,修天枢,释教遂大行于世。寺院之巍峨壮丽可与宫室相媲美。及至肃宗、代宗时养僧数百在宫中早晚念佛。僧尼犯法官吏不得“箠曳僧尼”。由此数百年,释迦精舍遍布天下,而今天下财富半数在寺院。”
程克领也急着说:“这些贼秃自诩身在世外,不纳赋税,不当兵应差。整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简直就是一群蛀虫。我听说这祥福寺里藏着许多密室暗道,蓄了许多美貌妇女,贼秃们吃饱喝足便在寺中淫乐,十分的不堪。我看真应该找个机会好好治治他们。”
杨昊笑骂道:“道听途说,不要乱扯。我们是去借钱,又不是去抢钱。进了山门都规矩点客气些。”
程克领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关索却在一旁偷笑。杨昊又骂关索,“尤其是你,别以为读了几卷书就以为知尽天下事。”关索挨了训,耷拉着头,程克领乐得嘿嘿直笑。
寺门前的石阶上两个扫地和尚正在咯咯说笑,见杨昊三人过来,正眼不瞧一个。程克领憋了一肚子气,正要发作,忽而想起杨昊的嘱咐,便耐着性子道:“两位师父,烦请通报一声,丰安刺史杨昊前来拜会。”
一个和尚斜了眼程克领,不耐烦地说:“什么杨昊,丰安刺史姓刘,你莫要在此胡说。”另一个讥笑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来这招摇撞骗,活剐了你们。”关索笑道:“敢问两位师父,你们这是出家人修行的寺院还是强人盘踞的山寨,二位究竟是释迦弟子还是夺人钱财的山大王?”
两个和尚被他一顿羞躁,都腾地跳将起来,操起竹扫把就要打关索。程克领拔刀喝道:“贼秃想动手吗?”
“都住手。”寺门处一个满脸横肉的大和尚叫道,在他身后跟着一众衣着华美的老僧,两个扫地和尚见了那大和尚慌忙退到一旁。
“新任丰安刺史杨昊前来拜会福源长老。”杨昊执礼甚恭。
“方丈已经料到杨使君今日造访,特命小僧在此恭候,顽徒无礼请使君海涵。”大和尚人长的凶恶,说话却还算客气。
“敢问法师法号。”
“这是我寺首座力胜大师。”一个长眉瘦小和尚巴结地答道。
和尚虽是方外之人,但所居之所也有自己的规矩,寺院中除以方丈和尚作为首领外,还设有首座、西堂、后堂、堂主等班首,监院、知客、维那、典座、寮元、衣钵、书记、僧值等执事,共同辅佐方丈。首座的地位仅次于方丈,常由寺中德业兼修者充任。司表率丛林,辅佐方丈,人天眼目,启迪后昆之功。
力胜和尚领着杨昊进了山门,又穿过三重殿堂才到达方丈室,原来福源长老年近八旬,腿脚不便这才没能出门迎候。
杨昊望着这个长眉清瘦的老和尚心中暗想:“这倒有些得道高僧的样子。”
宾主落座,有沙弥献上了香茶。杨昊开门见山地说:“此来一为拜会得道长者,二是有事相求。只是一时有些不好开口。”福源长老笑道:“使君不必作难,老僧已全知道了。”福源说到这,侍立在身边的知客僧便将一份签单和一份借据摆放在了杨昊面前。
这是份三万两白银的借据和一千两白银的签单。杨昊的心中微微一惊,不动声色地说道:“老和尚果然是得道的高僧,不过杨某身上还带着一份借据,老和尚想不想看看?”
福源长老摇摇头,“丰安初定,百废待兴,使君以民为先,将库藏全部抚恤百姓,广大慈悲心怀,老僧甚为感佩。这三万两银是本院变卖山林田亩所得,为丛林法眷今后衣食计,老僧不敢白赠使君。但又岂敢附加利息盘剥百姓?这一千两白银是众僧诚心节省襄助使君扶困济难用的。”
杨昊起身拜谢,正欲让关索用印,首座力胜道:“且慢,请杨使君亲笔签押。”关索道:“官家印信便不可信吗?”福源长老笑道:“施主莫要惊怪,丛林乃是方外地,不敢与官家有涉,这笔钱将来还是要着落在使君身上。”
杨昊笑道:“难得大和尚信得过杨昊,这押我来画。”签了押,办了交割。关索却问:“我们可是等着米下锅,和尚这米几时能运抵我家库房啊?”力胜道:“白日人多眼杂,今晚亥时在北门外交割。”关索冷笑道:“和尚可别违约啊。”知客僧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杨昊与福源长老又坐论一会,只觉得他言语虽朴实无华却常有精妙透心之论,倒是有心与他亲近,怎奈城中千头万绪终究难以久留,于是喝了两杯茶便起身告辞,言语神色间颇有些不舍。福源长老看破他的心机,便道:“丛林有门,佛门无锁,使君再来不必叩门,直入方丈便是。”杨昊谢过,下山回城。
是夜亥时,关索、程克领并丰安司曹等官员在北门外与力胜交割了三万一千两白银,一场迫在眉睫的财政危机到此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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