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仇士良这棵大树做靠山,有长公主这块金字招牌顶在头上,凭着累世积攒的声威,即便是当街犯禁殴打逻卒,即便是纵容妻子打闹京兆府,余晨湾仍像个没事人一样逍遥法外,并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河西宣慰使,奉诏前往曲泽部,此行的目的,用李炎的话说就是:去看看他的地方,看看他的战马,看看他的忠心。临行前,余晨湾去向仇士良辞行,仇士良没见,让吴臣接见的。吴臣问他:“陛下让你去做三件事,你以为那件事最要紧?”
余晨湾道:“卑职此去着意看看他的战马。”
吴臣满意地说:“这就好,刘彦风向中尉力荐足下,看来他是荐对了人。”话锋一转,吴臣又道:“西北民风强悍,你虽是天使,也不得不小心从事,仇公命我为你配置两百禁军,供你驱使,你走前可以向仇公磕个头谢恩。”
余晨湾闻言大喜,果然在走前在仇士良值房庭院里磕了个头。
对于阿斯密余晨湾丝毫也不陌生,他是曲泽部首领元元可汗的第二个儿子,曲泽所在的卡拉尔大草原,水草丰美,为周边各部所觊觎,元元为求自保向大唐称臣,将阿斯密送入长安太学学习,实则充当人质。阿斯密随母亲在长安长大,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精通大唐朝的典章制度,熟悉朝中的风俗礼仪。他是胸怀大志之人,多方交纳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和在野名士。阿斯密就在那时成为新近承继郡公爵号的余晨湾府上的贵宾。不仅如此,六年前,他还随颍王李炎、当今的皇帝一同巡视过曲泽部。
十二年前,老迈的元元可汗在骑马游猎途中不慎落马身亡,死前没有指定继承人。诸子为争夺汗位,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角逐。身在长安的阿斯密焦心如焚,思来想去他决定求助于颍王李炎。
但李炎有自知之明,他明白国家大事自己虽身为亲王也不能过问,便婉言推辞。怎奈阿斯密跪地不起,痛哭流涕,苦苦哀求。不得已李炎只得修书一份让他拿着去见正炙手可热的宰相宋申锡。宋申锡对阿斯密印象颇佳,又见可以卖李炎一个人情,便在文宗皇帝问政时,举荐了阿斯密。
文宗皇帝随后在大明宫召见了阿斯密,对衣着朴素、谦恭懂礼的阿斯密印象颇佳,当即下诏朔方节度使王希廉派兵护送阿斯密回国继承汗位。
阿斯密继位后的第二年携带贡品进京朝拜,此后五年间两国边境兵戈止息,民生安乐。曲泽部成为唐帝国与回鹘王庭之间一块有益的缓冲,阿斯密更是左右逢源,借机坐大。
然而自朔方节度使王希廉病故后,两国关系就急转直下。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曲泽骑兵连续袭扰唐帝国的西北边疆,最严重的一次,阿斯密亲率三个虎师围攻陇西重镇秦州达一个月之久,直到左龙护卫大将军夏榕领军三万人驰援,阿斯密这才退出国境。
此后,夏榕留任秦州都督,他上表文宗皇帝要求朝廷趁阿斯密羽翼未丰之际,对曲泽用兵,一劳永逸地解决西北边患。文宗皇帝就和战之计主持廷议,兵部尚书吴成浩赞成出兵,礼部尚书徐廉反对用兵,朝臣很快又分成两派,攻击诘难以致破口大骂。正当文宗皇帝犹豫不决时,阿斯密的特使突然到了长安,徐谦一派迅速占了上风。这才逃过一劫。
五年前,他勾结丰州防御使杨昊意图谋取朔方,杨昊败北,他自觉势单力薄,着实消停了一段时日,如今杨昊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势力较之五年前更大,兵锋之盛竟将盛名在身的老将文世茂也击于马下。
蛰伏已久的回鹘人,又看到了春的生机,这才又跳出来,上表朝廷要求将所部移驻陇西。但凡稍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得出,曲泽部此举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借口归顺进驻陇西,继而向东渗透,最终达到赖在陇西不走的目的。
陇西若失,大唐危矣。
余晨湾有些无奈地眨巴眨巴眼,边患,党争,阉宦,藩镇,大唐国四大害,天下颓废如此,朝中诸公还在昏睡中,大唐的天难道就真的再无晴朗的时候吗?
曲泽人还处于半开化状态,朝政礼仪极其简单,大汗出巡由虎师护送,亲王出巡豹师跟随,外宾来访,视其官职爵位不同最高的礼仪是由一支虎师前去迎接,但这次迎接大唐和亲使团的礼仪远远地超过了规制。
阿斯密让自己的亲弟弟赤露亲率两支虎师和四支豹师提前三天就迎候在大唐边境,待从唐军手中接过使团警卫任务后,赤露命一支虎师充当开路先锋,一支虎师担当后卫,四支豹师左右护持,连同大唐使团的一千多人浩浩荡荡摆出十几里的阵势。
这还不算,开往王庭的路上,每三里便设有一座迎宾台供天使余晨湾休息使用,而且每过一地,当地的部族首领都带着自己的族人盛装列队,一边舞蹈一边歌唱唐朝的民歌小调。大唐使团的每个人都感到了无比荣耀,连自诩老于世故的余晨湾也感动的热泪盈眶。
但余晨湾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不容易被眼前的浮华遮住理智。此刻他的心里仍在想着自己的酝酿已久的一个计划,这是一个关系数万人生死荣辱,影响所及可能改变大唐帝国未来十年国运的大计划。不管成败如何,这个计划一旦实施,史书上必留自己的名字。
余晨湾端坐在轿中做出闭目养神的样子,他在心里又将这个计划仔仔细细地回顾了一遍,然后,他睁开眼,缓缓地吐出了压抑在心里许久的一口浊气:
“苍天有眼,助我度过这一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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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老兄几时也学会了。”
阿斯密对余晨湾的这句调侃之词回应了一个宽厚的微笑和热情的拥抱。这是曲泽人迎接朋友的礼仪。
十几年的风霜雪雨,昔日温文尔雅的太学院书生早变成了铁塔般的黑金刚。
阿斯密愉快地接受了大唐皇帝赐予的礼物,并给使团的每一个人送上了一份极为珍贵的礼物——一尊重达半斤的金羊。
黄金余晨湾带来的所有礼物,同时上表大唐皇帝重申两国和好之意。
可是就在余晨湾志满意得地离开曲泽部的祖庭耶纳河时,阿斯密暗中派出了自己最精锐的一支骑兵——阿哥那——插着翅膀的雄狮。这是一支用黄金千锤百炼的钢铁惊魂,他们装备着比大宛马更有耐力的蓝河黄鬃马,使用着由阿拉伯进口来的雪亮长刀,这种刀轻便且极为锋利,远远比唐军装备的折铁剑锋利。更重要的是他们得到了波斯人的帮助,用牛皮、驼绒铁丝制作出了既轻便保暖又坚韧异常的心事盔甲。而他们的骑士更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此外又经过了五年近乎残酷的训练和实战考验。
实践一再证明阿哥那已经成为大漠王牌中的王牌,他们的战力甚至超过了回鹘大可汗的贴身卫队健扑营。
但是否就可以说阿哥那已经是天下第一了呢?
阿斯密心中没有底,他知道在长安这个万国治国的心脏,有一支神秘莫测的精锐之师——名义上属于大唐皇帝,实则掌握在宦官手里的铁甲军。自己手中这张王牌如果和铁甲军放在一起,会撞出什么样的火花呢?
他急切地想试一试,余晨湾给了他这样的机会。因为仇公的“爱护”,吴臣派出了整整一百名铁甲军卫士,由一名校尉统领随行,名为护卫不测,实为监视余晨湾的一举一动。吴臣因为急切地想知道曲泽部的一切,却忘了铁甲军创始人,凌烟阁二十四名臣之一的李靖大将军的临终时的遗训:国之利器不可轻示人于人。
虽然余晨湾在曲泽部逗留了足足半个月,但阿斯密和他的谋士还是没有弄清铁甲军这次到底出动了多少人,他们毫无痕迹地隐匿于余晨湾庞大的随行队伍中,这支队伍足足有两千人。包含了士农工商各色人等,甚至还有难得一见,为数不少的太监和宫女。护卫军士有衣甲鲜亮的神策军军,也有精干朴素的朔方边军,以及公主府里的私家军。
思来想去,阿斯密决定趁余晨湾前往曲泽北部巡视时,让他的阿哥那倾巢而出,去试试铁甲军的水到底有多深。此举不全是为了好奇,而是与即将执行的一件大事息息相关,测试的结果甚至可以左右他将要执行的那件“大事”。共计两千名阿哥那一股脑地散了出去,他们中的三成作为此次阴谋的主要执行者,隐秘在白狼谷两边的高山里,剩下的停留在不远处,准备着随时接应。
时是大唐会昌元年四月初八,天使余晨湾在一支五百人的骑士卫护下前往曲泽部最北面的单滥等三个氏族慰问,去单滥是他坚持要去的,六年前他陪颍王就去过那,除了醇酒香肉,还有一次美好的邂逅。他婉言谢绝了阿斯密要亲自护送他前往的好意,独自上了路。
辰时三刻,单滥的族长大佬唔就率领族民在莺儿山迎候,但直到过了正午,仍不见使团的影子。寅时二刻,探马传报,余晨湾的使团在野狼谷遇袭。
六年前,颍王李炎的马队也曾在野狼谷遇袭,八十名龙骑卫血溅沙场。余晨湾见到那些用黑布蒙着脸的马匪,像下饺子似的从两侧的山坡上冲下来时,心里大骂一声:“操他娘,你就不会玩点新花样。”
上国天使遇袭,大佬唔闻报二话不说,上马便朝八十里外的野狼谷奔去。
几乎与此同时,杨昊正与郑华泰、张伯中等人围在西宁军大营军师厅内那个硕大的沙盘前,北国万里山河,在这里可以一览无遗,但沙盘上的标识还是太粗略了一些,竟然找不到野狼谷的具体位置。新任四镇监军使武韦杰快步走到另一间厅里,那里有一幅巨大的地图:《北国万里山河图》,这是一幅大唐西北国境的全景地图,地图上用红黄蓝绿黑五种底色标识出西北各地的地形地貌,红色的高原山地,黄色的沙漠,蓝色的是湖泊河流,绿色的是草原和农田,黑色的是城市军镇。
武韦杰的目光在地图上焦躁地游走着,不一会功夫他就弄清了野狼谷与曲泽部和灵武城之间的距离,他急不可耐地对杨昊说:“天使危难,请大帅立即发兵救援,万不可给朝中有心人以可趁之机。”杨昊微微点头,没有搭话。张伯中对武韦杰说:“这地方是在吐蕃境内,贸然出兵的话,只恐与吐蕃惹起纠纷,那时候,就不好办了。”
武韦杰道:“若是坐视不救,将来大帅如何向陛下交代呢。”
郑华泰笑着说:“我看,人还是要救的,不过不能以西宁军或威远军的名义,让他们换上便服。扮作马匪,给吐蕃人一个面子,大家脸上过得去,他们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三个人的目光同时移向杨昊,武韦杰道:“请大帅早下决心。”
杨昊道:“我看就依郑帅的主意,让肖恩清便装出击吧。”
肖恩清正是便装出击的,杨昊的军令还在小长安的,他的战马离野狼谷还有三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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