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际黑色渐隐,东西两条大路与两侧建筑相抵,微微投下来些许光亮。
话说间,那远处的马车已然停在了几人面前。
车帷一掀开,车上跳下一白肉滚滚的白发老头,说是白发,却也泛着金色的色泽,并未全白。脸上白面馍馍般气鼓鼓,圆润润,颈子之上裸露的皮肤映着娇弱的朝阳色泽,竟白里透出了红光。
他下车后,一把拽下赶车的马夫,喝道:“你这个小王八羔子,将车架赶的这般快,是存心颠死了我,好叫你家主子继承我妙笔书生的卷阁遗产是也不是?”
颜慕白登时有些凌乱,眼见那老头须发皆散,如野人一般毛茸茸,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见了眼前场景,嘴巴长大,脸上神情相当复杂,既有欢喜,又有惊诧。
颜慕白先开口道:“你....妙笔书生?”一时竟然无法将眼前此人与江湖百事尽知晓的贺百生联系到一处。
谁知,那老头围着他左看右看,如同掐皮摸骨的江湖骗子,口中啧啧,脸上神色也是稀奇古怪。
颜慕白一时丈二和尚,忽然间心中起了一个怪念头,又问道:“不是被抓来的?是自己跑来的?”
那老头一拍大腿,啪的一声,口中赞扬回道:“命不长,人却不笨,来,来,来,先来给我讲讲你这些日子的所闻所见,我近日被这几个王八羔子看管的甚是严实,莫说江湖大事,便是我们村西头曹寡妇有没有再嫁,我也不大确定了!”这句说完,眼光闪烁,仿若有些伤心。
只是这些话出自一位半百老人之口,不免滑稽,颜慕白‘咦’了一声,说道:“前辈见谅,晚辈现在....现在手头尚有事在忙,不若改日可好?”
那老头瞪着滴溜溜一双黑眼珠子,顿了一顿,突然恍然大悟道:“噢!我没注意,你正在逃命!”神色严肃端正,未有一丝胡闹调侃之色。
颜慕白一手掐着贺兰蕴瑶脖颈,另一只手扶额晃了一下,待沉沉呼吸吐纳,他笑着轻说道:“前辈到这来,是为了什么?”
贺百生又一恍然大悟道:“啊,我把更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他低头瞅瞅地上一地的的黑色浑水,眉头皱了皱,忽而裂开一个笑容道:“呀,江边不错。”可方向前走了两步,却见到那两副颇为唬人的尸身,一具无头、另一句白眼外翻。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摸着自己心脏方位,嚎啕大哭道:“苍天呀!大地呀!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呀!这天下焉能有我妙笔书生错过的仇怨呀!”
.......
贺兰蕴瑶怒急,冲他吼道:“老不死的,吼什么吼!不过死了个面摊商贩,也值得你在这鬼哭狼嚎。”
颜慕白两张脸仿若被风雨吹向两侧的花朵,登时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挂在了脸上。
贺百生听到这一顿吼,当下用脏的发灰的袖子抹了一把实际并没有的眼泪,眨眨眼定了片刻,他不敢去翻那无头尸身,只能跪着呼哧呼哧向前几步,抓起那老五李然前后左右检查了个遍,当下嘌的一声,重新丢到地上,道:“三山七岛的蠢货!”后又探进胸前,拿了方帕子出来擦了擦手,小心将刺着‘曹’字的那一端折了进去,这才换个姿势一屁股坐稳,呵呵两声说道:“诸位见谅哈!职责所在,职责所在!”
颜慕白看看许冽,又瞧瞧自己手下的贺兰蕴瑶,见两人眉头说蹙非蹙,有些忍俊不禁的悲愤情绪。
贺百生笑笑道:“小颜,是吧?我是贺百生呀!我那徒儿跟我提起过你啊!模样生的不错啊!”一连几个‘啊’,颜慕白不由得‘啊呀’一声,谦虚回道:“前辈,你....”
“哎呀,叫什么前辈啊,晚辈呀,我们是自己人,自己人!”
“是,前辈!”
“小颜,你这人怎如此古板,若你能告诉我些你近日的江湖经历,我喊你做前辈也是可以的。”
今晨无风,偏生漏雨。
颜慕白颈子之上,冒出些细汗,自然不是因为惊恐,实在是....这么说吧,你面对你邻家爱吃果子的七岁小朋友,却在你被人追杀时,他大叫道:“哥哥,好棒,好棒!这戏法好棒!”你会如何?
既然想到了此处,颜慕白咂舌提气,这才继续道:“贺百生你听好了,我现在正在与人拼命,哪里安全你躲哪去,别回头被揍了,你那徒儿谈北陌过来与我拼命,到时候我可是不会承认,且出手不会心软,你丢了自己性命是小,若是徒儿没命,可会心疼?”
贺百生神色一滞,登时现出欣羡不已的神色,待顿了顿又有些孩童般被罚站的扭捏姿态。
他为难地说道:“小颜,你说的有理,那我还是走远一些的好!我倒不是怕我徒儿没命,是怕他有命且会骂我个狗血淋头。”
颜慕白嘴巴大张,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下来。绕是听了他多句没个正经的稀奇言语,竟也及不上这一句令他觉得匪夷所思,他听着自己肚子咕咕的叫唤,竟然起了想要坐下来跟这老头好好八卦八卦他如何被骂的冲动。
当然他忍住了!
贺百生一手撑地,屁股刚离了地面半寸,许冽急道:“老东西不要你徒儿的性命了?”
老头颇为为难,砸吧了两下腮帮子摇摇头,复又一屁股坐回去道:“小颜,不成,你得将这女娃放了,你不放,我便在这静坐,你去哪,我便跟着你去哪!”
这一句浑然不知哪头挨着哪头的话语,让颜慕白更是啧啧称奇,他道:“谈北陌被这二人擒住了?”
老头不语,撇撇嘴,‘难过’地点了点头,只是样子有些滑稽。
颜慕白嘴角抽动,“你能否一次性说个清楚?”
老头再次恍然大悟道:“哦,对,你还不知道这件事。”
当下将谈北陌和苏梓离如何被两人擒住,又如何险些被迫服毒练功,自己又如何高风亮节、恩深似海暂时解救二人之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出来。
“那谈兄可中毒了?”颜慕白听着他话语颠三倒四,只能循着重要的问上一问。
贺百生侧头望着那方石桥,回忆一般地说道:“他没中毒,那丫头中了。”颜慕白怒极反笑道:“到底如何了?”
贺兰蕴瑶听着眼前两人对话多时,本当做了戏本子来看,但自己站定的时间有些长,加之一夜未眠,不免有些疲累,她抬抬湿漉漉的鞋子,口气不悦地说道:“还是我来说吧!”
只听得寥寥数语,颜慕白已然弄清了事情的大概。
原来当日两人之所以没了踪影,是因为贺兰蕴瑶已然暗中与那裴冲有了协议,想要制作一些新的‘毒人’用来牵制自己父亲,又恐贺兰希澈提前发现,只能加紧试炼新药,这新药需要靶子,这二人便不幸被选做了验药者。谁知,尚未回到贺兰山中,在途中却遇上了这怪老头求缠不休。
当下便应了口,只要贺百生说出七重神鬼录的神功所在,便放他徒儿一马,只是这离师妹便受了大苦,虽然神智并未尽毁,但毒已入肺腑,如今也不知被这俩厮带到了何处。
颜慕白怒目圆睁,大声呵斥道:“你们夫妇两人真是无耻之极!”当下右手用力,向着那抹柔软无骨的颈肩使劲掐了进去。
贺兰蕴瑶吭咳不断,犹自放声笑着,连双目中都盈满了润润的光泽,也不知是痛苦还是享受。
这边许冽大叫上前,一掌发出,颜慕白登时立转,躲了过去。
只听面前坐着的老头,撑地起身,拍着屁股跑近,急吼吼叫到:“莫杀她!莫杀她!杀了她便再也不知我那徒儿身在何方了!”
颜慕白闻声停罢,蜷缩的五根手指咯吱作响,面色也是藏怒宿怨,切齿痛恨。
他长呐一口气,暂时压下心中愤慨,恨恨说道:“我可以放了你,但眼前六人和玉笛我须带走,还有离师妹和谈兄的所在,你也须向我交代清楚。”
“成!”
“不成!”
许冽急到:“瑶儿?”
贺兰蕴瑶哼了一声道:“我筹谋多年,方至今日,你若想杀,那便杀了我好了!”
若换做旁的女子,颜慕白定是敬畏之极,眼前女子霜颜肌骨,凛然自寒,反叫他心中升起一股恶心。
他心想,若然将几位带走,若无玉笛声令,怕是几人如同行尸,便是吃饭休息都做不到,可就算带走玉笛,每种行为须吹何种指令,他也是不知,既无把握,不如当下割舍。
他点点头道:“行罢,那便依你!”
许冽听及此,还道颜慕白说的是‘依贺兰蕴瑶之求,出手杀之’,当下竟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贺兰蕴瑶青眉微皱,一时恨其无用,一时又心生感动,只得厉声道:“你这个样子作甚,他不敢杀我,你快起来!”
只见颜慕白轻笑两声道:“果然是情深一片,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贺兰姑娘得婿如此,做什么,非要这‘一统江湖’的虚名!”
蕴瑶瞳孔邃转,盈亮如荷露翻滚,但口中仍自高傲地回道:“燕雀是也!”
颜慕白心中鄙视,也不欲与她二人再起争论,当下望着起身尴尬的许冽道:“还望许堡主告知我师妹和谈兄所在。”
许冽眼神顾盼,见贺兰蕴瑶并无言语,这才轻声回道:“我们将他二人安置在了三煞深坞。”
颜慕白呵呵笑道:“果然好心思,那里自三十年前盟主选拔之争后,已然荒废多年,若非你二人告知,我还真是想破天去,也寻不到那里。”
他低头沉思片刻,抬头盯着石桥另一头停着的马车,其时那车夫一身布衣加身,正在紧张地望着这边的情形。颜慕白笑笑,又道:“那车夫想来是贺兰山堡的人,不过还得劳烦他一下,带我们去三煞船坞走上一趟,免的找起来再多费力。”
说罢,对着眼前古怪的老头,道:“贺....前辈,烦请拾起地上的佩剑,等下跟我一起离开。”
贺百生早就眉开眼笑,当下如孩童一般点点头道:“小颜,好,好,我听你的!”
颜慕白抬头望望天空,自己一夜未归,说好的是一个时辰,却拖延到了现在,也不知幻儿该是怎样焦急,但想到今夜所得不小,总算知道了离师妹二人的所在,不免心下又有些满足。
他悄悄摸摸自己的肚子,那里真气翻滚,已然到了极致,喉间腥血的咸味越来越重,必得速战速决。
他道:“为了在下能够安全离开,烦请许堡主送我们一程。”
当下抬着下巴,示意许冽将手中佩剑扔到地上,先行向马车而行。
许冽嘴角抽动,但一想到爱人马上便得自由,心中喜大于怒,当下咣当一声,丢掉手中长剑,向着马车走去。
眼见贺百生一溜烟地跑钻进了车厢内,颜慕白这才面对那无知无觉的六名‘毒人’,背对马车一步步退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