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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滩

封世南和谢三思并无深交。他俩既不在一个单位,也不千一个行当,本来怎么分类也分不到一伙。“**”期间,“***”给上了另册的人全归“牛鬼蛇神”类,他们才混到一块劳动。这以后两人就有了来往,但也不亲密。一天,谢三思上街买东西,顺便看了封世南一下。封世南说他正准备去新疆写生,为创作油画作准备。谢三思就说:“我也想去新疆观光考察,可惜咱们不能走一路。”

“为什么?”

“你是名家,工作出差,到各处必定官接车送,宾馆座谈。我是私费旅行,讲不起这排场!”

封世南说:“官接车送那一套我尝过,苦透了。这次我就是要微服潜行。除去带一封证明信以便登记住旅馆,别人一律不惊动。”

两人就达成了结伴而行的协议。封世南有本职工作,谢三思已经退休了,一切准备事宜谢三思自愿全包下来。

谢三思已经多年不出门,又从未去过新疆,就去找一位大学时代的老同学打听情况。这同学四十年代在新疆做过工作。谢老大概是不大看报的,或者看也只看第一版大标题和第三版的学术文章,竟不知道这位老同学已经当上了副部长。这副部长又是极念旧极热心的人,就说:“你不用管了,飞机票我叫办公室去买,新疆那边我给有关单位去封信,一切由他们接待!”

谢三思回来对封世南一说,封世南就一百二十个不同意:“我就为了免去这一套应酬才跟你结伴,怎么又要什么副部长安排呢,不行!”

过了两天,谢三思又来了。说是他费了好一番唇舌,跟副部长吵红了脸,这才把他的热心退回去。可这事叫副部长的女儿锦屏知道了。锦屏今年三十五岁,在历史研究所工作,独身寡居,不久也要去新疆收集资料,她要他们等她一块走。

封世南后悔和谢老达成的协议,这老头原来如此的粘乎琐碎!封世南怕见生人,尤其怕见女人,为这个他一辈子没结过婚!怎么弄个独身女人一道去新疆呢?他话也不说,把头向左右各扭了个四十五度角。

又过了两天,谢老又来了。他说:“经过说服,锦屏不要我们等她同路了!”

“好。”

“可是她有个要求,想认识一下你,想向你请教点美术问题。”

“不行,不……”

下一个“行”字还没说出,门推开了,进来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穿着浅色连衣裙,长得丰满、漂亮、满身异样气息的女人。

“我跟谢伯伯一块来的,在外边等着您请呢。您既然不想请,我只好自己进来!”

封世南马上改口说:“我是说我不配指导别人学习,我没说不欢迎。”

从这儿起,锦屏三天两头来看画,谈画,要求学画。她业余爱好油画,特别欣赏俄罗斯十九世纪现实主义画派。封世南正是学这个画派的,所以她对封世南仰慕已久了。

陪她看画说话,实在是件苦差事,而且封世南总觉着有点恐惧感,不知是为什么,反正不是因为她爸爸当副部长。也许那头发?那连衣裙?那异样的气息?说不上来!每次她走,他都不说再见,并且痛心疾首地发誓:“大好时光全叫她给浪费了!我还能画几年哪?陪得起吗?她再来我决不开门!”

他为此买了个从门里向外窥视的“门镜”,北京人叫“门眼”,有人敲门他先悄悄看看,可是明看见是她还是把门开了!他这人是被动型,总也学不会拉下脸当面使人难堪。

上了去新疆的飞机了,他松了口气,认为从此解脱出来了!谁想到了新疆,换了汽车,又遇上个恶魔司机。不知怎么闹的,一路上总出故障。这不又抛锚了吗!

司机这个祸根,也是谢老招来的!他认识新疆某学院副院长,这车就是那位副院长替他们租的。这个伴儿真选砸了!八成是命里有此一劫——近来总听谢老讲佛学,他也传染了几句佛家用语。

从车一抛锚,谢老就帮着司机小满忙活,没离开车子周围。封世南不仅不想动手,他看都不想看,他恨透了这个司机。他走出一百多米,在公路背风的一侧斜坡坐下来生气。

这大概是第九次抛锚。他也是第九次向着大戈壁发出誓言:“就是修得好我也不坐这车了!我受够了!我宁愿在这儿坐到天亮,拦过路车回伊宁,然后坐飞机回北京去!乌鲁木齐停都不停了!拦不上过路车我骑驴,我走!我宁可来一次拉练……”

喊了一阵,觉着无聊。戈壁滩上没有人,小满和谢老在一百米开外,而且是顶风!象创作作品一样,既没人喊好也没人反对,画着就没劲了。

于是他静下来看戈壁滩。

戈壁滩上没有草,没有树,没有人,大概连个耗子也不会有。人们惯用“飞砂走石”四个字形容大风,现在风并不小,得有五六级吧!可是一粒砂也没飞,一块石也没走。大概几万年前、几十万年前这一带也有过“飞砂走石”的景象。风天天刮,能飞的飞光了,能走的走完了,就剩下了这光秃秃、硬梆梆的一片胶泥地,满眼石头滩。真奇怪,新疆这个地方好像被什么妖巫使了魔法。你走在戈壁滩上,半天见不到一点带活气的东西,可是一眨眼,转个弯,眼前就是一片葱绿。清清的河水、连天的牧草、高高的白杨、遍地的杂花、成群的驼马牛羊,象被谁念了几句咒语,一下就充满了你的左右上下。

他想起了如画的唐布拉草原。

已经是向秋季牧场转移的时候,草原上看不到多少畜群,亏得同行的郭大夫路熟,哈萨克语也过硬,居然在隐蔽的山沟里找到两户人家。帐房四面竟是这么青葱,这么明朗,深绿的雪杉和透明的白杨之间,枣红马群、浅棕驼群和雪白的羊群象撒在绿草坡上的片片花丛。一个穿淡蓝色连衣裙的姑娘,哼着一支仿佛听过的民歌,骑在一匹栗色白鼻梁的高大的马上,不慌不忙顺山坡走下来。这片景象,使他欣赏过、临摹过的许多风景名画清晰地复现出来,而比他原来看到的又多了些什么。他发现自己尽管把这些画和它的复制品“读”了多少次,竟还有遗漏和没读懂的地方,由此也就悟出了自己的临摹品所疏漏的神情、气韵和风采。他支开画架专心一意地画着,没有理睬聚拢在身后的眼睛和嘈杂声音……

这地方只有两处毡房。一家是替供销社收购皮张的收购员,一家是牧业队副队长。周围游动的就是他们的马群、羊群和放牧它们的孩子。哈萨克人放牧不象汉族,他们并不把牲畜聚拢成一团。他们任牲畜自由自在地走动、吃草、嬉戏。孩子只是骑在马上找个适中的地方看着,只有那一两匹走得太高太远了的时候才喊一声,扔一块石子把它召回来。湛蓝的天上没有云。阳光把雪杉、榆树、蒿草都照得明净透亮,河水湍急地从脚下流过,只听那声音就知道那水也是明净透亮的。

封世南一张一张地画着,直到谢老来喊他吃饭,他才发现在这一段时间里收购员已经杀了一只羊,烤了一炉馕,预备了一顿名副其实的宴席。吃饭的人除去主人和他们四个人,还有邻居副队长一家和刚才他画过的那个骑马的姑娘。原来她不是这两家的成员,是供销社的会计,俄罗斯族人。一经主人介绍,他才想起女会计在马上哼的那支歌自己也会唱。那是五十年代颇为流行的一支俄罗斯民歌。

没有筷子调匙,羊肉用手抓着吃,饭也用手抓着吃。这是名副其实的“手抓羊肉”和“抓饭”。不是北京百万庄新疆餐厅里卖的、用筷子用木勺的精巧细致的仿制品。

哈萨克的孩子聚在一起唱了两支歌,俄罗斯姑娘用手拉着头巾,就站在她自己的座位处跳了个舞。人们欢迎北京和伊宁来的客人出节目,这三老头和半老头有点扭捏,司机小满自告奋勇。站到铺毡下边自己哼着曲调跳迪斯科。郭大夫扭过脸去,封世南鼻子、眉毛皱成一团,把脸蛋儿拉成了包子折儿。只有谢老笑哈哈地和哈萨克人、俄罗斯人一起拍巴掌,为小满伴奏。

副队长说:“几位老同志不唱不跳,我们提点别的要求行不行?”

“行!”

副队长说他家也杀了羊,请他们去吃晚饭。收购员要画家给他画张带彩色的像。副队长的女人请郭大夫给她检查一下身体,怎么一顿吃二斤羊肉还觉得肚子发空……

他们全答应,可是吃完午饭,太阳已西斜。新疆比北京日落要晚两个多小时,在北京该是掌灯的时候了。要完成这些事,今天就不能按计划回到附近那个养蜂场去过夜,明天也不能按计划越过天山大坂,取道南疆回乌鲁木齐。走南疆是司机小满提的建议,他对此十分热心,怕是有什么私人打算。这人很难说话,他能同意晚走一天吗?

小满一反常态,把他摘去帽徽的旧军帽往脑后一推,举起右手往后一扬,说:“可以,我批准你们的要求!”

全帐篷的人鼓起掌来,郭大夫又把头扭了过去。封世南为小满的慷慨所感动,没再计较他那不成体统的状态。

答应下来的要求挺多,但这晚上除去满足了副队长招待客人的热情之外,别的一样也没做。吃喝玩闹完了已是深夜,几个老头就靠在自己坐的地方睡了过去,在梦中他们还听到青年人在门外草坪上叽叽格格的笑声。

第二天上午各自完成自己的任务。身体检查完,画像着了色,该出发了,人们才发现从一早就没看见小满。也没看见俄罗斯族姑娘。连她那匹白鼻梁的栗色马也没在拴马的长绳上。

“不要紧,年轻娃娃,耍去了,会回来的!”副队长的妻子宽厚地说。大夫说她没什么病,就是胃被肉给撑大了。她消除了心理负担。所以比昨天更和气了。

将近十点,放羊的小娃娃吆呼一声,指指东边的山岗。大家手搭凉棚望去,看见小满和女会计骑在一匹马上,一路笑声从山坡上走了下来。

封世南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象什么样子!”

郭大夫大声说:“得跟他严肃谈一下!他是和我们一块出来的,这样胡闹,影响外界对我们的看法!岂有此理!”

封世南的好心情一下子又被破坏了。

人与人之间的印象常常是互相呼应的。小满在郭大夫眼里“不象样子”,郭大夫在小满眼中也“不是东西”。

郭大夫三天前接到乌鲁木齐林副院长一个电话。副院长说他的一个老朋友和一位画家要到伊犁作私人旅行,他们在伊犁没有熟人,没有“关系户”,希望老郭以朋友的朋友的身份关照这两个人。

郭大夫是军人出身,由卫生员进了军医大学,转业后在伊犁医院当外科医生。他业余爱读杂书,很知道谢三思在哲学界、美学界的地位。虽然不大看画,从年历上也见过封世南的作品和姓名。他对这两个人是很尊重的。因此他把轻易不肯利用的补休时间牺牲掉,甘当义务向导和翻译,陪他们来唐布拉草原参观写生。两天来他见这司机的所为,既作为新疆人感到羞耻,又作为客人的朋友感到屈辱——两个国内外知名的人士居然叫个毛头小伙耍弄得手足无措,这成什么世界!

他在电话里,告诉他的老患者、林副院长,让汽车两天后到达伊宁市伊犁宾馆门前停住,他去迎接他们。林副院长说这两人一个是自费观光,一个厉行节俭,不肯住高级宾馆。郭大夫说:“你让他们停在伊犁宾馆门前,我另为他们找便宜的地方住。”

按照预定时间,郭大夫在伊犁宾馆门口站了七个小时,每来一辆车都问一声:“是谢老吗?”“有姓封的吗?”一共迎来了二十几辆车,七个姓谢的,两个姓封的,但没有任何一个姓谢的和姓封的同乘一辆车。七个姓谢的其中有五个是一家人,老的七十,小的两周岁,坐在一辆小面包车上,另两个是女同志。两个姓封的是父子二人,坐上海牌轿车来的。

第二天他请了一天假,从早上就去等,总算等到了坐在北京吉普中的谢、封二位名人,寒暄过后,郭大夫说:“走吧,我给你们找的房子在南边!”

从前门探出个歪戴着没有红五星帽徽的军帽的脑袋,斜视着三个人问:“这不是宾馆吗?不在这儿住在哪儿住?”

郭大夫说:“在南边……”

“南边有什么好住处?住小店呀?我开了四年车可没住过那地方!要住你们住,给我另找地方!”

南边是个旅社,当然简陋得多,而且厕所在楼外一百米开外的后院里。三个床位一间的屋子倒还宽阔。郭大夫问:“你们看行不行?不行咱再找地方。”谢老和封世南连说:“很好、很好!”司机说:“穷家富路,要这么节约别出来不更省钱吗?”郭大夫忙说:“依我看也简陋了点,跟二位的地位不大相称。”谢老说:“这里很好嘛,我们是出来旅行,又不是出来摆阔!”司机接上说:“你们愿意在这儿住就住,给我另找地方吧。”郭大夫笑笑说:“没想到两位名人都能吃苦,咱们青年同志倒不能迁就。按级别你能报多少钱一天的宿费?我给你按标准去找!”司机翻了翻白眼说:“不论明人暗人,在我车上一律平等,全是乘客!我们住房一向由乘客包,他们住什么房我住什么房!”封世南说:“咱们三人一个屋还不一样吗?”司机说:“我跟别人一屋住睡不着觉。”

郭大夫无法,只得另找一个单间,司机小满这才勉强开开车门,让人们把行李卸下来。

郭大夫先安排他们休息,晚上又来领大家到他家中小坐,他备了点酒菜给大家接风。

郭大夫还保留着军人的爽直与粗放,他爱人是出了学校门进医院门的知识分子,一股女学生气派。两人同样地好客,也同样地缺乏烹调技能,除了买来几盘熟肉、皮蛋之外,就是按新疆烤羊肉串的办法来炒羊肉,而且杯盘、桌椅也不大整齐。司机小满一见桌上摆的几样冷菜,就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气,偏好摆椅子时,又少了一个座位。这时女主人正在厨房制作烤羊肉,郭大夫张罗谢、封二位就座,就亲切地对小满说:“小同志,那屋里还有一个凳子,劳驾你把它搬来自己坐吧!”

小满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总算勉强把凳子拎出来坐下了。

郭大夫给大家满上酒,就站起来举起杯说:“二位都是对祖国有贡献的人,不是这个机会难得到我这里,真是蓬荜生辉!来,先为你们二位健康干一杯!我恰好有两次补休还没用,明天陪你们到唐布拉草原去!那一带我熟,我的哈语还算过得去!”

小满本来也把杯举起来了,一听这话,就又把杯撂下了。

那三人喝完酒,再满上时,封世南就端着杯也站了起来:“我也要向战斗在边疆的医生同志敬一杯,你们不光保障了人民健康,而且还促进了民族团结!让我们为边疆战士干一杯!”

他俩举杯刚要碰,小满用筷子把碟儿敲得叮当响着说:“看你们这穷酸劲!眼里没人呀了喂,你这当主人的敬酒,三个客人就敬两位吗?你这北京人向边疆人敬酒,光是当大夫的值得敬,开车的小兵就不值得敬吗?要不欢迎我,你们别叫我来呀!故意寒碜人是怎么的?”

屋里的人大概谁也没见过这种世面,谁也没这个准备,一时都呆住了。谢老看看大家,哈哈笑了起来,马上举起一杯酒说:“小满师傅好性急,封同志讲完话,我不还没讲嘛!我要说的就是感谢小满师傅一路辛苦,对我们这次旅行帮助很大!为你光辉的未来干一杯!”

“嗯,这还差不多!”小满板着的脸这才拉开:“好,干一杯,祝你们几个老头也有光辉的未来!”

大家一阵哄笑,把酒喝了,尽管人人都找话说,个个都装作没有介意,可那兴致终是冷却了许多,勉强了许多。后来谈到当地的风土民情,气氛才又热烈起来。因为郭大夫不仅是个外科专家,而且有研究民俗、收集掌故的嗜好。话题一转到这里,他说起来精神抖擞,谢老和封世南听得也兴致勃勃。小满闷着头喝了两杯酒,打了个呵欠说:“我有点困了,出去透会儿风。”

人们巴不得他走开,就赞同地说:“去透透风也好,快点回来。”

小满走后,老郭刹住原来的话题,问道:“怎么找来这么个司机?”

封世南指谢老说:“你问他!”

谢老说:“林副院长托了人情,只收油费不要车租,还能挑司机吗?再说谁也不认识谁,哪知道这人会是这个样儿!”

郭大夫奇怪地说:“象你们这样有影响的人物,接待单位说什么也该支援个车,怎么还自己掏钱租车呢?”

这时谢老才告诉他,他们这次出来有意避开官方接待,要享受一下个人行动的自由。

又谈了一阵,主食上来了,小满还没回来。女主人只好出去寻找,寻找了十几分钟,回来报告:不仅没有人,连车也不见了。

弄不清他去哪里,走多远,只好留出一份饭菜,其余的人们先吃。吃完饭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夜已深了,谢老提议步行回去,或许路上会碰到小满开车来接。郭大夫说这伊宁比不得北京,入夜街上人很少,有些地段还没有路灯,路又生疏,就陪他们一起回去。反正明天他要陪他们一起去唐布拉草原,索性带上牙具,今晚也住在旅馆里,那里不是富余着一张床吗。

从郭大夫家到旅社大约有四里地,路上别说车,连条狗也没遇上。来到旅社,见那车端端正正地在门外停着。来到二楼,小满卧室的灯倒是亮着,但没有人,听到从楼的一端传来音乐声,郭大夫顺那声音找到了会议室门口,拉开门一看,六七个青年男女在随着乐声扭动身体,小满拉着本楼女服务员的手,晃肩摇胯,跳得满头大汗。看见门拉开,几个人的视线全投向了门口,小满定睛看了一眼,笑着扬起手勾了一勾二拇指,说:“来,一块跳吧!”

郭大夫大声说:“你为什么不接客人去?”

“我看你白话得挺带劲,以为你到天亮也卖弄不完呢,原来肚子里货也不多!”说着打了个旋,拉着那女服务员往远处扭去,连看也不再看郭大夫。郭大夫用力关上门,屋里传来一阵笑声。

回到屋里一说,封世南气得暴跳,在屋内来回疾走,一再说:“得教训他!宁可车不坐了也要教训他!”

谢老苦笑着摇头:“跑这么远路,不为写生,不为观光,单为跟这个毛头小伙子斗气?**一伙搞了十年,造就出这样一批人来,你坐几天车就把他教训过来了?”

郭大夫说:“不能放纵,教训也要看时机,你们管这些事诸多不便,这事由我来,你们不要插手!”

第二天早上,大家洗脸时小满还在沉睡,大家吃饭时他刚洗脸,大家收拾行装时他去吃饭,行装收拾好他连人带车都不见了。直到十点多钟,他才匆匆把车开回来,车一停就催大家快装行李快走。他打破了自己定下的不许客人坐在前排椅上的规矩,打开前门兴冲冲地把谢老让到他右侧那张椅上坐下。封世南和郭大夫打开后车门,才明白他怎么改了章程——这一早上的工夫他弄了两筐苹果、一纸箱葡萄,把后半个车厢填满了。

封世南提着手里的行李不知如何是好。小满说:“挤一挤么!把行李放在椅背后的空档里,腿放在苹果筐上,不是挺好吗?”

这一天除去两次抛锚时间,郭大夫和封世南没有片刻安宁,一会儿背后的行李砸在脖子上了,一会儿苹果筐夹住了脚,他俩始终挣扎在行李与苹果的夹缝中。

郭大夫和小满撕破脸斗争是在昨天晚上。

按照小满的建议,谢老和封世南不走回头路,在养蜂场休息一夜,第二天向南越过天山,从丝绸之路的南路绕回乌鲁木齐去。这个主意并不算坏,所以他们没有犹豫就同意了,并且讲好把郭大夫带到尼勒克城。让他从那里乘长途汽车回伊宁。哪知道他们在唐布拉多呆了一天,第二天来到蜂场时变了天,下起小雨来。平地上下雨,天山上就会飞雪,从尼勒克去南疆要翻过一个大坂,积了雪车子难以攀登。小满提议不要在蜂场停留,趁着雨刚下,山上积雪还不深,连夜行进。谢老是将近古稀的人了,封世南也过了半百,昨夜在草原上本来就睡得少,今天又坐了半天车,都有点疲劳。而且对小满和他那车的安全性不大信任,脸上就露出了难色。他俩没说话,郭大夫理解他们的顾虑,就说:“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干啥玩这个命!没必要非走南疆不可么,这一路就是不下雪也没什么看头,好好休息一夜,明天顺原路返伊宁,从伊宁回乌鲁木齐不很好么?”

小满冷笑说:“那样又把你送到家了是吧?可你是坐蹭车的,根本没发言的权利!”

郭大夫再也按捺不住,厉声说道:“见到不正之风谁也有责任进行批评。”

小满不慌不忙地说:“请注意,你有批评的自由,我有不让外人坐车的权力!你别拿不正之风的帽子乱扣,我哪点作风不正?”

“你半夜不接客人,拉着女服务员跳摇摆舞!早晨不按时出发,搂着少数民族女会计骑马,什么作风?”

小满出色地笑了笑说:“你敢情有老婆有孩子啦,我还没对象呢!私人的事,你管不着!”

郭大夫说:“前天晚上到了尼勒克,本可以晚饭后赶到这里的,你说你把小提包忘在伊宁市旅馆,连夜开车去拿你的小提包!车是公家的吧?油是公家的吧?来回几百公里,你那小包里不就几个破苹果、一块花头巾嘛,为这点玩意浪费公家的油,浪费我们的时间,这还能说是私人的事吗?”

小满说:“我还没回去算帐,你怎么知道我用了油不交费呢?我昨天一早七点就赶到尼勒克,你们还没起床呢,怎么算浪费了时间?前晚就算开到这儿,不也是昨天才能进草原吗?”

“你住下的时候瞎逛胡玩,从不检修车子,一上路就总抛锚!”

“开车的也是人,你们停下来休息我不休息呀?”

“总之,不能从南疆走了,明天顺原路回去!”

小满用不屑的眼光看了看郭大夫,一声不响走了出去。

封世南说:“你看,你说上句他有下句,一句批评听不进!”

郭大夫说:“听不进也说!对这种人不能客气。”

谢老摇摇头,叹了口气。

忽然外边响起了汽车马达声,小满一阵风似的走进屋,搬起苹果筐就往外走,一边喊着说:“拿着行李上车,马上出发啦!”

这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封世南小声说:“咱都不上,叫他一人走!”谢老说:“事缓则圆,别再闹僵了,他既要走,想必有他的理由,咱们也答应过从南疆走的,先上去好不?不行到尼勒克再停下嘛!”

他动员着封世南拿行李上了车。郭大夫无奈,最后也走了出来。可是小满抢先从里边把车门全拴死了,拉开塑料窗对外喊道:“下雨路滑,我这车拉不动四个人了,你另想办法吧!”

谢老和封世南连忙拦阻说:“不行,他是我们的朋友,若不拉他我们也下去……”

车子猛一启动,把他俩全摔在后座上,按着喇叭开出了门。谢老和封世南透过窗子向后望,只见郭大夫站在雨中两手直摇,不知是表示不用管他还是表示不让他们走。车拐了个弯,看不见了。

谢老有冠心病。汽车轮胎不象自行车那样好打,打不了几下他就心跳气喘,汗从后脖梗子往外渗。

“你歇歇。”小满从他手中抢过了气筒,怒气冲冲地朝远处的封世南看了一眼。他并不指望这俩书呆子替他干多少活,他们干的他还看不上眼呢。可他得叫他们跟着转,不能让他们闲呆在一边看,好像一切活儿都得让司机干才合理。什么叫合理?谁强大,谁的主意就合理!我不开车你们寸步难行,我就得指挥你们!什么专家、学者,屁!小满自己赋予自己这么点权力,从这点权力中找到乐趣!

“*****”中,小满家显赫过一阵。他父亲由一个总务科长一下成了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他哥哥由一名学业不好的中专学生成了造反司令,成了“革命大联合”时一派的领袖!他妈由一个街道绣花小组的组长当上了居民委员会主任!他自己也当过红小兵团长,领着一群小孩往“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脸上吐过唾沫!他家由两间一套的单元房搬进了高干宿舍区。那地方在造反初期曾挂过“王八窝”的黑匾。可这“王八窝”楼上楼下,客厅浴室实在比“红色大院”舒服排场。几年间他父亲出入有汽车,办事有秘书,送礼的、求情的没断过流。什么将军、市长、专家、教授,只要他爸和他哥一句话:“触触灵魂”,就够那老小子喝一壶!还没到进厂年龄,凭他爸的女秘书开张条子,小满就被招了工。入厂后,又凭他哥亲密战友一张条子送到了汽车队。现在有人批评小满爱钻营,你们躺着说话不腰疼,倒退几年,你们上我家来钻营我还不尿你呢!**倒了,老子进监狱了,哥哥劳动教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作人不聪明点还有我的香饽饽吃?明目张胆违法乱纪的事他不干,现在惹出祸来没人给自己说话,别干那个傻事!可人生在世,总得活得舒服点儿,顺气点儿。靠什么舒服?靠门子、势力,没有了。在这一点上小满对“***”的垮台有点遗憾!靠学问、本事?让“*****”给耽误了。他名为中学生,连四则运算都不会算。从这一点上小满对“***”的垮台也感到解恨。既没门子又没学问,就得靠为人聪明。小满见过别人当初在他爸爸面前怎样恭顺迎合,也见过他爸在更有权的人面前如何卑躬屈膝。他学着来,尽管心里不是滋味,仍强制自己学。他知道调度科长爱吃苹果,他出车就往回带苹果,三毛一斤买的,他说一毛二从果园拉的。某位女干部的女儿在新源上学,出车前他“偶然”在厂门口碰上那位干部,顺口说声:“我出车要走新源,您有什么事没有?”那干部先说:“没事,替我看看莲莲。”随后又把头上围的头巾摘了下来,说:“把这带去吧,我新买的,刚围了两回!”小满一边满脸笑容应答,一边心里对自己鼓励:“别抹不开,别觉着屈辱,人生就是竞争,适者生存。官大表准,等熬出头儿来别人也会来拍自己。”干这些,除去搭工夫还要搭钱。小满参加工作时,只带来女秘书一张纸条,并没带钱。“***”倒台时他觉着在原地区、原单位不好混,因为大家对他知底。他为了调到新疆来,为了安排个好地方,把他哥哥打砸抢弄来的几件文物送了礼,现在一点存项没有。这不要紧,羊毛出在羊身上,从坐车的身上打主意,出车半个月不花钱和粮票,苹果的差价找回来了。给客人出个主意,让他们绕南疆回乌鲁木齐,去新源的油钱就有了着落!当然,对客人也要作分析。有的客人虽是外地来的“土帽”,可出面租车的单位是自治区党政领导机关,这得小点心,八成他们有硬关系,惹翻了递一句话过去就够呛。有的虽然个人出面租车,可看样子是个刺头,软硬不吃,什么报社记者咧,采购人员咧,还有旅游的大学生,这些人不好惹,有的会想办法治你,有的敢抡胳膊和你拼命,事一闹大,至少升级受阻、奖金落空!现在不比从前了,当真有人把意见反映到报社和领导机关,本单位还不能置之不理。最理想的客人莫过于眼前这两人了。租车是由什么学院来办的。学院这种地方既无权又无钱,可见客人的根底不硬!一个写书的,一个画画的,这种人多半任什么不懂,还脸皮薄,明吃了亏也不愿争吵。唯一担心的是这种人里有时也有死硬派,一腔子邪火。为此小满作了下试验。预定早晨七点出车,他把车开到门口却熄了火,故意坐在电话机旁耗着。八点钟电话来,一个老头的声音说:“劳驾,我找满师傅!我们定了今早七点出发去伊犁,怎么八点了还不来车?”

恰好屋里没人,小满就说:“我就姓满,我正要开车去你们那儿,忽然来了辆大卡车把我们门挡住,车开不出去了。”

“你叫他挪一挪嘛!”

“司机上哪儿去了不知道,我喊了半天找不着人。”

“那什么时候才能走呢?”

“我也说不准,也许今天走不成了。”

“哎呀,师傅,尽力想办法早点来行不行?我们出来的时间是固定的,耽误一天就误一天的事,尽力帮忙好不好?”

果然,对方连个硬屁都没敢放。

九点钟小满把车开去了。两个人没有埋怨他,还笑嘻嘻地说:“这一路全靠你多辛苦了,请大力协助吧!”

中午打尖的时候,小满故意在车旁转来转去,估计他们把饭买好了,才凑近桌子。一看大盘小碗摆了一桌子,还有啤酒。满头白发的说:“知道司机上路不喝酒,喝点啤酒可以吧?”满头灰发的说:“师傅,你看这菜你爱不爱吃,不然咱再要别的!”

小满作出副既矜持又客气的样儿说:“很好很好,不过我跟你们这样吃,饭费不好算呀!”

花白头说:“不要计较这些小事,只要咱们合作得顺利就好,这一路钱和粮票你都不用出,我们请客了。”

小满说:“那不行!”

满头白发的说:“论年纪,我们是老大哥,你是小兄弟;论收入,工资也比你高一点,你就不要客气了,只是路上要顺溜些,不要出故障。”

于是小满看准了这两人是软弱无能之辈,处处找题目治他们。他一是耍弄他们取乐,出一口在别人面前矮一辈的窝囊气;二是要镇住他们,免得自己要干点什么他们出来碍手碍脚。

没想到半路上杀出来个郭大夫!

有人拿他不当回事,他本可以不在乎。这些年别人不把他当回事的时候多了,有的场合他还要故意显出自己不当回事,以表示对应当尊重的人尊重呢!可郭大夫在家宴上也拿他不当回事。这个不行!不能让任何人都拿自己不当回事!人活着要有尊严,要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存在。在一部分人面前舍弃尊严是为了换取在更多的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尊严和存在。

小满把郭大夫甩下后,很得意了一会儿,但接着来的麻烦又把这点好心情淹没了!

车开到尼勒克时,雨下得太大了,他估计天山大坂确实难以爬过去,不得不到招待所住下。第二天一看,天山上一片雪白,只好顺原路回伊宁,从原路走要在尼勒克油站加油,这可有点挠头,本来从伊犁出发时,他加的油足够开到新源或开回伊犁,可是他当晚回伊犁取了一次他忘记拿的手提包(那里边装着女干部送她女儿的花头巾,再远也要取来),来回二三百公里,把油耗净了,别说去尼勒克,连唐布拉也开不到。半路上他就到油站去加油。这天是星期天,油站不营业,管理员回家住去了,只有个老头看门。他说他有紧急任务,抢救病人,并且先把油票摆在桌上,说服老头去喊管理员,他替老头看一会门。老头知道这不妥,可救人要紧,就硬豁出作检讨去喊管理员了。他估计老头决喊不来管理员,所以老头一走远,他就找把家伙拧开锁,自己把油灌上了。然后把车开到门口。过一会老头来了,果然说管理员不肯来。他说:“那就算了吧。”上了车,发动了机器,他一想得准备万一,就把老头叫到门旁,掏出几张油票塞在他手里说:“谢谢你,油我已经加好了。”老头一发愣,他开车跑远了,等老头明白过来,查看了锁,再找他已经迟了。他知道从唐布拉要往南疆走,不会再上这儿来加油了,所以这事办过去他就没再想它。现在糟了,不加油走不了,加油等于自首投案。

他把车开到油库附近,停下来悄悄地观察动静。过了一会,远远看到看门老头夹着饭盒出来,向城里方向走去了。这是个机会,除去老头这儿没人见过他,他估计那天老头未必能记住他的车号。就大着胆子把车开了进去。

管理员也是个青年,办事挺利落,很快地给他加了油,收了票。他已经要发动车了。管理员突然尖叫了一声说:“你等等!”立刻拦在他的车前,又看看他的牌照说:“好小子,我正找你呢,走吧,上公安局说话去!我跟老头作了两天检查了,你倒没事了!”原来老头真把车号记住了!

从这儿起,整整两个小时,他处在挨审的地位。挨了训,受了克,写了认错书,留下了工作单位和姓名,才准把车开出来。两个糟老头子还埋怨他加油去的时间太长。你知道这两个钟头怎么过的吗?你知道回到乌鲁木齐还有什么麻烦吗?处处想争强,处处总碰壁,怎么总是赶不上好时运呢?说着后轮胎又撒气了。

抛锚就抛锚,迟走就迟走。他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轮胎打着气,把一切倒霉的原因都归罪在这两老头身上。他们要不在唐布拉多住一夜什么事也没有了,连头巾都给女干部女儿送到手了(他忘了当时自己也愿意多住一天,好和那俄罗斯族姑娘多接触一会儿)。

谢老多年来研究佛学,写过不少关于佛家哲学和佛教艺术的论文,很受中外人士重视。他论述佛学是用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作武器,分析得相当精辟正确。可是这并不能保证他为人处世不受佛家学说的影响。“慈悲为本”、“事缓则圆”、“与世无争”等等做人原则,在他身上颇有痕迹可寻。

他有点可怜小满,年轻轻的人,一脑袋过时了的、腐朽了的观念,什么时候才能觉悟,脱出这自私狭隘、盲目无知的苦海呢?“***”十年灌注的毒汁,不是说几句话就能消除得了的,要靠整个社会力量的长期洗涤才会见效。所以他常常容忍小满。认为短期相处,用感化、身教比批评争论更容易见效。这一车人他最年长,有责任暗地使劲,保证把这次旅行有始有终地完成。小满把郭大夫扔在草原上他挺难过,他觉着自己没完成任务,没尽到责任!

小满把气筒放下了。他说:“你歇会,我接着打!”

小满说:“气打足了,咱们就剩下把轮子上上了,先抽支烟吧。其实我并不指望你们干多少活,我就是看不惯那种摆臭架子的老爷作风。咱们是平等的!就象这戈壁滩上的石头蛋子,你大一点,我小一点,可身份一样,全是石头,你压在我身上不行。”说着,小满一手捡起一块扁圆的石片当钹敲着玩。

谢老说:“可这石头总这么互相碰撞也不行,要么大的打碎小的,要么两个全完!”

小满说:“碎就碎,这玩意儿没有用!”

谢老说:“这么一个个的散放着是没有用,要是有一种东西把它粘合起来呢?比如说水泥,用水把它们结成一体,就成了混凝土。可以造桥,可以铺路,可以盖几十层高的摩天大楼。于是它就有了价值,人们才把石料当作宝贝。要紧的是每块石头都得在自己的位置上心甘情愿地出一份力。别总想你压我、我压你。要是大家都要占上风,抢首层,可就没用了。你没见炖肉时锅里的泡沫么,它们在别的东西下边呆不住,想方设法拔尖。浮到表面上它满意了,可做饭的人一扬勺子就把它撇了出去!”

“吓,你老头还真能说!你又不是石头,不是泡沫,你怎么知道它们这么想?”

“我这是打比方,做人也是这个道理。”

“不一定,人总是互相碰撞,谁硬棒谁占便宜。”

“也不一定,你是开车的,对面有车来你也让,你为什么不撞呢?”

“那有交通规则管着呀!”

“开车有规则,做人处事就没个规则吗?不过做人的规则有的写在纸上,有的刻在人心上!”

“你是个什么规则?”

“一句话,同志之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教书的要吃饭,卖饭的得理发,理发的上班要坐汽车,谁离了谁也不行。理发员上班时受了开车的气,干活时心里不痛快,就兴许剪错一剪子;卖饭的一看头发理得难看,心里别扭,就许放重了盐,教书的饭没吃顺心,兴许上课时讲得不细致;碰巧汽车司机的儿子在他班上念书,就学得不好,考大学考不上,司机也落个不痛快!”

小满拍着手笑了起来:“你可真逗乐。”

“你说要是翻个过儿,大家都尊重别人,方便别人,是不是人人都方便了,咱们的日子就过得愉快点?”

“那当然是,可现在大家都不这么干,我也犯不上作受气包!”

“要是每个人不先从自己做起,那不总没有起头的吗?其实早就有人这么做了。你细想想,你就没碰上过办事痛快的时候么,别人要不给你创造方便你能办事痛快么?”

小满一下子想起了看油库的老头,刚才在派出所那老头直往身上揽责任开脱他,不然警察还不放他走。

谢老又说:“这与人方便可也不仅是光图自己过得舒服。还有个更大的目标,就是齐心协力,把咱们的祖国建设得富强起来,这就叫理想。共产主义理想就是水泥,拿这个把咱们一块块石头蛋子凝聚成一体,就铸成了擎天柱。”

“噢,你这是教育我呀!”小满忽然明白过来,板上了脸,“没门!等全国人都变好了我准跟上。别人都抢便宜的时候我也不傻吃亏!”

“闲说话么,怎么是教育你?看起来吃亏的事说不定还是便宜。‘*****’中,‘***’叫我写揭发‘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文章,说写好了重用我。我没写,从此关在监狱再没放我。大家都替我惋惜,说我不识时务吃了大亏。我的一个老同事接了我的任务,一下成了‘红色专家’,还当了什么***委员,人们说他捡了便宜。一下子‘***’打倒了,我出监狱时他还在‘说清楚’。人们又说我当时没写文章是捡了‘便宜’,他当时没顶住是吃了亏!其实各按自己规章办事,种瓜得瓜,这里既没便宜也没亏吃。人到死时算算帐,付多少得多少总是平衡的,只不过有人注重道德良心,有人计较物质财势,会发生些用这个换了那个,用那个换了这个的事,是非是自有公论的……”

谢老越说越忘了对象,小满越听越觉糊涂,他就扔掉烟头起来上汽车轮子。谢老有些话他似懂非懂,但暗感到他爸爸和哥哥是占了小便宜吃了大亏。他自己算起来还是吃亏的多,要是没有“*****”,他按部就班学习,也该大学毕业了,至少中专毕业几年了。且不讲工作会比现在状况好些,至少别人一提“打砸抢”分子,自己不用心发虚,脸发红。

轮子上好,他把谢老叫上车,直开到封世南身边,用从来没有过的和气语调说:“画家同志,请上车吧!”

封世南坐在那儿摇了摇头,说:“你走你的吧,我不坐你的车也一样回伊犁!你一路捣蛋,竟然把我们的朋友扔在草原上,这是不能容忍的!我决不再坐你的车,咱们有算帐的日子!”

小满推开车门,大骂了一声:“滚你妈的蛋,给脸不要脸,看你能给老子咬下半截来!”

车门啪的关上,飞快地开走了。封世南隐约听见谢老在车里喊什么,随着后车门开了一条缝,扔出件什么东西。封世南追上去看,是谢老的风衣,里边还卷着两个苹果、半瓶白酒。

封世南啃着苹果,喝了几口酒,从离开北京以来第一次这么痛快,自己终于做了一件决断的事,挺起腰杆向不正之风开了一枪,对得起老郭也对得起自己。

这是他做人方面的一大胜利。年轻的时候他自信,暴躁,锋芒毕露,反右斗争没有给他戴帽子,可是把他吓了一跳。随后的二十年,一个运动跟着一个运动,以致于在没有运动的时候他都为可能有、一定会有的运动而准备。开始是强制自己把要说的话咽下去,把要发的火压下去,后来习惯成自然了。三中全会以后,他的紧张、警惕的心情没有了,也不准备挨斗戴帽了,可已经不会当着人面理直气壮地说相反的意见了。明知自己意见对也说不出来。一个女人追他,他根本不爱任何女人,尤其不爱这个女人。可是人家要看他,他不敢当面拒绝,人家送他小东西,他不敢断然不受。拖了半年他才红着脸向组织上说清情况。组织上叫他写封信表示拒绝,他把信写好拿给组织上看,人家一看说:“你口气这么缓和、这么柔软还行吗?”他又写了一封,也强硬不了多少。还是有关领导替他找那人谈了一次才解决。惹得那女人一通埋怨:“早不说话,耽误我半年!”

有个不相识的人来信,说是自己残废,受家庭虐待,想要独立又没有住处,如果画家不救济他点钱盖个草棚他就自杀,他寄了二百元钱去。寄后他觉着不妥,又按来信地址给那公社写了封信,请公社注意这人不要叫他死了。过了些天,当地公社来信说那人是个骗子,既不穷困也不会自杀,正拿他寄的钱招女人喝酒呢,政府已责成那人退款、检讨,还向他征求处理意见。他看到这封信气闷了三天,第四天那骗子自己来了封信,向他检讨、求饶,并说钱花了马上还不起。他然后写封信给当地公社替骗子求情说:“钱能退则退,有困难可以缓退和不退,对青年主要是教育……”信发出去他又后悔,他心里是觉得对这种人应严厉惩办的。他自己省吃俭用,二百元钱得来的并不容易,可他说不出口。

小满把郭大夫扔在草原上,把他激怒了。自己吃亏受委屈,他可以忍。侮辱他的朋友,他的客人,不采取断然措施,等于自己也侮辱了人。他豁出来了,做出来了,有什么呢?无非是在戈壁滩上多坐几个钟头,可享受到了胜利者的快乐,一种战胜了自己弱点的快乐。

回头再想谢三思,他仿佛站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对他有些可怜。

他是个真正的专家。在乌鲁木齐他听了谢老的报告,讲起佛教艺术和西域文化来,真是满腹经纶,什么“梵衍那”,“克孜尔”,“库不都拉”;什么“犍陀罗造型风格”,“北朝的瘦骨清相”,“盛唐菩萨似宫娃”,头头是道,如数家珍。跟他相比自己简直就是文盲!可这老头在生活中是个弱者,处处退却,事事妥协。北京那位副部长虽然守约,但到新疆后,又被他的朋友林副院长拉住了,结果,该报效的,照样报效,可是该延误时间的照样延误时间,却又没有享受官方接待的种种便利——正式官方接待,会派车供他们去伊犁访问,派专人替他们照料生活,安排日程。现在照样得自己花钱租车,而且摊上这么个司机。

在这个司机面前,这个大专家、大学者似乎低了三辈。司机嘲弄他,管他叫“谢老儿”,他应着;司机摆架子,他忙饭打食、端茶送瓜侍候他;他有白内障,可是把墨镜让与司机戴;他有冠心病,可是冒着危险帮司机修车。封世南对这司机的种种表现厌恶透顶,只是撕不破脸和他吵翻,他为自己没勇气撕破脸生气!可是谢老却处之泰然,既不生司机的气,也不生他自己的气。这种人怎么一点火气也没有?封世南不懂佛学,他怀疑“慈悲为本”与托尔斯泰的“勿抗恶”有内在联系。

远处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听了听是汽车响,快半夜了哪里来的汽车呢?他站到公路上去观看,汽车是从尼勒克方向来的,几个小时没见到活物,忽然见一辆汽车也十分亲切,这提醒他还仍呆在人类的世界里。顿时,他觉得天上的星星也亮了,风也小了,心情也开朗了。

车开近了,还距他五六米远就吱的一下刹住车,随着打开车门,就有人喊道:“是封同志不是?”

这声音很生疏,封世南迎着车灯走过去,车上下来几个人,从后边钻出个郭大夫:

“老封,你怎么停在这儿,谢老呢?吉普车呢?”

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使封世南眼里噙上了泪水,他说:“车走了,我为了抗议司机把你甩下,不坐那车了!”

人们又是笑,又是赞叹。老郭说:“为了我这何苦!这多危险,快上车吧!”在车灯前老郭给封世南介绍了另外几个人:一个是局长,一个是处长,一个是专家。

他由众人扶着上了车,发现车上第一排椅上还坐着一个人,是个女的,见他来既没说话也没动作。人们让封世南也坐在第一排,他推辞一下坐到了那女人身后头。车开了,他问老郭怎么会碰上这几位首长和这辆车的?老郭说他们走的当天晚上,这辆车就从唐布拉草原开到蜂场了。这车也是从乌鲁木齐来的,但他们来时走的是南路,回去要走北路。他们在翻越天山时还看到北京吉普停在唐布拉草原上,到了收购员帐篷处才知道封世南一伙刚从那里走了。

封世南不善应酬,问过这几句,再没有话讲,就默然地阖上眼坐着。渐渐的他觉得有点什么不对,仿佛黑暗中有一对目光在注视他,而且有一种熟悉的扰人的气味在身边飘游。他抬起头,发现那位女人正转回头来直视着他,碰上他的眼光,她也没躲闪、没回避。封世南注视了片刻,小声说:“是锦屏?”

全车人轰的一声全笑了。

“我就看您什么时候才认出我来!”

封世南下意识地流露出高兴:“你怎么来了……”

“我不早说要到新疆来收集资料吗?”

“你,你怎么到了这里……”

“我也去唐布拉呀!我知道您讨厌我,不愿跟我一路旅行,所以听说你们走北路去,我就故意从南路来的。可是冤家路窄,又碰上了怎么办呢?”

人们又笑了。黑地里有个人说:“封同志别辜负了副部长的好心!他在北京总担心你和谢老单独行动不方便,特意嘱咐锦屏同志到了这儿找你们一下,争取和你们一块行动,好有个照应,才故意迎着你们的路线来。到尼勒克才知道你们又顺原路往回走了,这就连夜追!”

封世南问:“你们到伊宁后还去哪里?”

局长说:“到了伊宁再商量,听说你们除去唐布拉,别处都还没去过,多转转,咱们自己有车,很方便。”

处长插嘴说:“你放心,连油钱也不收。你们那车的情况郭大夫已经全介绍了,叫他自己回去,到自治区再跟他算帐,对两位专家这样无理,把我们自治区脸丢尽了。不处理不行,我到伊宁就先打个电话回去!”

封世南问:“你们几位都还另有任务吧?”

局长说:“没别的事,保证你们参观好就是我们的任务!副部长早年在我们地区工作,为新疆和平解放立下了功劳。锦屏同志几十年头一次回新疆,我们陪她到处走走、看看,她回去好向老首长报告,叫他放心!他们早年撒的种子现在结实了……”

锦屏听封世南嗓子象憋住似的,轻轻哼了两声,知道他听了这话不大受用,便笑起来。

“你笑什么?”

“笑你不总结点教训!”

“什么教训?”

“下次还要作不惊动官方的私人旅行吗?行得通吗?”

封世南正想找句合适的话反驳她,车忽然停了,司机大声说:“前边路边停着辆北京吉普!”

人们问:“有人吗?”

“一个年轻人在打气,一个白头发的人帮他敲打轮胎!”

大家都探着身子往前看。

封世南自语道:“又抛锚了,这该是第十次!”

1982年12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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