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帝烽一个字也不信。
他的妃嫔虽然不多，比起历朝历代君王根本不算什么，但各级加起来也超过两手之数了。他又是个勤勉为政的帝王，难以再同时做一个称职的好丈夫，十几个女人他好像还没认全。他只与那么两三个相熟相爱，这个他从小喜欢的女子便是其中一个。
所以这些声音在他耳朵里不过是争风吃醋的不着调的话。他也不想要这么多女人带来这么多烦心事，可是他少时有长辈逼着再娶几个身份高贵的大家闺秀，登基后又有臣子劝着广纳美妾以求多子多福，他也没办法。幸而他的皇后也是明事理与他知心相爱的女子，每日替他管着这些他不会管的烦心事。
而且他还是信任卫献的。
一个腊月的大雪天，那个妃子生出了帝虔，流言再起说这孩子是卫献的，帝烽还没信，她已为了这件事自缢而死。
她死了，卫献跟帝烽之间也有了缝隙，越来越疏远，甚至生出了一些不能摆在明面上的敌意。
不过帝烽还是相信他们的，一直深信不疑。
天子一怒，再也没有多嘴的声音了，十几年来从没人敢提一个字，却并不代表所有人都忘记，没人知道了。
如今不敢重提的旧事不知又被谁提起，而且好像也没有那么禁忌了。
渐已衰老的帝烽心里变得在意起这件往事了。从前的他一直深信不疑的，可现在他变了。
现在他凝视着这个最小的儿子。
帝虔拘谨地上殿行礼，发现帝俊和帝川也在。
小黑狗不跟在他身边，也没有等在外面。它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帝烽端坐在上面，瞬也不瞬盯着他看。
帝烽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帝虔几面，每次见面都是匆匆而过。帝烽第一次仔细看着他。
他长得很像他母亲，一点儿也不像帝烽。帝烽凝视半晌，竟看出一些卫献的影子，一时间怔住了，万般愁绪涌上心头，竟不知如何是好，坐在那里发呆。
“父皇，儿臣进来得一宝器，不敢自留，正要献上。”帝川笑着上前，双手捧着一柄精美华丽的匕首。
这匕首长约七八寸，连柄带鞘都是银制，缀着各色小巧宝石，宝光闪动，犹如银河漫天星，真的是华美之极。
帝烽呆滞的目光被它吸引，笑了笑，“拔出来看看。”
帝川领命，将锋刃从鞘中缓缓拔出，寒光闪动，犹如一泓秋水。这匕首比之名剑也差不了多少，称之为宝器一点儿不为过。
帝烽终于有了些略微高兴的表情。
“父皇，这匕首还另有玄机，看似锋芒毕露，实是刃中有刃，从这刀锋里还能再抽出一截更窄更短的小刀。”帝川笑着要为帝烽展示这巧匠妙想的结晶。
“我真是笨手笨脚的。”帝川笑着俯身去捡那精美的鞘，手里的利刃无意间划过了身边帝虔的手臂，当即流出血来。
帝川惊慌地抛下手里的物件，抓着帝虔的手臂关心道：“都怪我太笨，竟失手误伤了六弟。”
帝虔的血却恰巧滴落在地上的匕首上。
帝俊也关心地检查他的伤口。
“老二你带他去找太医吧。小孩子最好别留下伤疤才好。”帝烽道。
帝俊带帝虔出去了，帝川捡起地上的利刃，小心翼翼尽量不摇晃递给他的父皇。
帝烽将匕首上的血洒在早已准备好的器皿里，拔出内藏的小刀划过自己的手，也滴血进去。
他也知道这种方法不太可靠，可他已经将这当作了他内心最后的希望。他刚才从帝虔身上找不出一点儿自己的模样，他很惶恐。事实是怎样的他心里已清楚了七七八八，可他宁愿再骗自己一次，只要他们的血融在一起，他就还当自己有六个儿子。
可似乎老天也在提醒着他什么是现实，帝烽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三四年前襄阳城外的夏侯?。
大殿里只有他们父子二人，谁也不说话，压抑森寂的气氛能让心神不够坚毅的人疯癫。
日落黄昏，帝烽茫然颓坐在龙椅上，“他不叫帝虔，应该叫卫虔……”
帝烽不让自己再想下去，他受的伤害够了。他的疑心病更重了，只觉得世上真无一人可以尽信。
帝烽望着亲生无疑的第四子，“你去办吧。”
“该怎么办？”
“他有什么罪，当什么刑？”
“当死。”
帝烽闭目不再言语。
帝川退去。
外面通向小虔住处的路上，两人慢慢走着。
片刻之间，小虔的伤口已经过最好的治疗，这里的每一个大夫都是有真本事的。
小黑狗在门前走来走去，看到他们就急切跑过去。
他这里一向冷清，只有一人一狗。
帝俊也一向自力更生，只有一个和小虔差不多大的书童侍奉左右，没有多余的仆人。
帝俊送他到了房间，没有多留，只是临走时郑重说：“小虔，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还是你二哥。”
天色已黑，小虔望着小黑狗的眼睛，颤抖着，“我不是帝虔，是……是卫虔……”
小黑狗已经修炼出一点儿成果了，它可以通过神念与人交流了。它嘴不动，卫虔心里便知晓了它传达的意思。
小黑狗对卫虔忠心耿耿，先前不见了不是又丢下他，而是轻易避开耳目上了殿脊之上，像贼一样拿开瓦片，窥探着下面的事情。从卫虔进入到帝川出来时发生所有事情，卫虔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它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此刻它所知道的卫虔也一样知道了。
卫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命运如此多舛，身世离奇曲折，突然间换了姓氏。他从小就不怎么快乐，老天还偏要他再受些磨难。
他只是一个孩子，谁是他的亲生父亲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他有什么罪过？
他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导致的。
他觉得自己这次可能会死。
“他们要来抓我杀我了。”卫虔喃喃道。
小黑狗催促他快逃跑。
卫虔不知道怎么办，它说逃那便逃吧。
这个马上就要十三岁的软弱少年什么也没带，打开门只身跑出去。
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
帝虔跑出门没几步就看到了一个身影，顿住了脚步。
远处依稀传来军士喝令搜捕和下人们慌乱的声音。
那人快步走来，怀里抱着一堆东西，有伤药，有茶叶，还有一只小麒麟。
帝俊此时还是他的哥哥吗？卫虔有些惊疑不定。
帝俊将他推回屋里，放下一堆东西，关好门窗。他抱了满怀东西，装作来看他伤势的样子，只是为了掩饰衣服里怀中夹带了的东西。
他带了一套仆人衣装，让卫虔快速换上，“你身上的皇子衣服太扎眼了，很容易被人发现，躲藏不便。”
卫虔慌忙脱衣穿衣。
小麒麟友好地碰了碰小黑狗的爪子，它丝毫不觉得自己身为麒麟而比狗高贵，就像他永**易近人的仁善主人。
小黑狗伸出舌头舔它的脸，对于它喜欢的东西它通常都会用舔来表达的。小麒麟有些措手不及。
帝俊看着卫虔换上了衣装还挺合身，点点头道：“外面已经开始了，凭你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的，快去找你玉儿姐姐。”
帝俊抱起小麒麟快步离去。
卫虔按照帝俊的话躲躲藏藏跑向御花园荆玉的小楼。
宫里到处都是忙碌的下人，军士突然要搜捕，起初自然会不可避免乱一小会儿，不过很快各人回屋，秩序井然，外面逐渐会变有序。
卫虔只趁着一时的杂乱在大雪纷飞中跑到荆玉的门口，颤抖地立在雪地里，一颗心满是恐惧。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小黑狗冲上去抓门。
荆玉正在红火暖和的锅灶旁做菜。她一门心思都在她的新菜式上，知道小黑狗用爪子抓门低声呜呜叫的时候才发觉外面出了事。
三个女孩子打开门出来，看到了大雪里一身下人装扮的小虔。
小黑狗头一次没有围着她们撒欢，它无比郑重望着荆玉，与她对视。它已经学会用神念交流。
一念之间，荆玉已经明白了小虔现在的处境有多么危险，明白了帝俊偷偷帮小虔换了衣着让他来这里的意思。她上前一步抓住卫虔的手腕：“小虔不要怕，姐姐带你飞出城去。”
正是：
宫城乱甲，夜幕飞仙。
欲知后事，且看下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