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
金黄的太阳自灰白的东方偷偷钻了出来,绽放出它灿烂而温暖的光芒,连日来的风雪,令人几乎已忘记却又无比怀念着它的光芒与温暖。
人们为何如此奇怪,总是在拥有一样东西的时候忽视它,却又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怀念起它的美好与价值。
初升的太阳紧追着一路向西急行的马车,就像是一位慈爱的母亲在追逐她调皮的孩子一般,为它披上了温暖的阳光。
慕容雪的身体已不再抖得那样厉害了,体内的寒气也已恢复了平静,痛苦总算已暂时过去了。
但这短暂的平静又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她生命中最后的宁静?
她已没有心思去想。
无尽的思念,漫长的旅途,再加上体内寒气的折磨愈来愈烈,已令她身心俱疲,心力交瘁,她的身体与精神都已到达了极限。
她已实在太累。
这时寒气渐趋平复,她的精神也顿时为之松懈,她只觉得一双眼皮突然变得万钧沉重,硬生生地压了下来,几乎立刻就要睡着了。
但她却不敢睡着,她只怕自己这一睡就永远也无法醒来。
她现在还绝不能离去。
但睡意就像是一个调皮而多情的少女,你想要她的时候,她固然未必会来,可是你越不想她来的时候,她反而越是缠得更紧。
慕容雪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也和那些平常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也有许多令她沮丧无助的时候。
就在她勉强着与自己脑中的睡意作争斗时,她的心里忽然隐隐闪过一丝不祥的感觉。
这种感觉,她在十年前也曾有过一次,那一次,已令她无法忘怀。
那年冬天,北方的雪下得特别大,也特别美。
她与自己新婚不久的丈夫云霄,准备一起从古城洛阳出发,回到江南慕容世家看望她的家人。
北境的寒冷,冷风如刀锋剜骨,寒气若针砭骨髓,却仿佛敌不过有情人儿眼中的脉脉凝睇,心中的柔情蜜意。
他们一路上并骑徐行,谈笑晏晏,路边的美景总能引得他们驻足流连。
按照他们的脚程,只怕至少要比预期的行程晚上两天才能到达慕容山庄,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们并不着急赶路。
沿途遇上一处风景绝佳的小小酒家,他们停下脚步,叫了一壶好酒,几碟精致的小菜,一边饮酒赏雪,一边吃着红泥小火炉上热气腾腾的热锅子。
仿佛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都已来到他们的身边,仿佛世上最幸福的时刻,都已留在他们的心里。
就在他们最忘情的时候,她心中却忽然闪过一种可怕的感觉,那是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感觉,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双来自地狱的魔鬼的手,正在撕毁她最珍贵的东西。
她原本快乐的心情突然低落了下来,忧愁之色如厚厚的乌云一般霎时间笼罩在她年轻而美丽的脸上。
她的丈夫云霄自然很快就察觉到了她神态中的异样,她将这突然而来的奇怪感觉告诉了他,然后央求他暂时取消回慕容世家的计划。
云霄自然绝不会相信这种荒诞离奇的感觉,一定是她新婚之后没有好好休息过,太过劳累,所以才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觉。
她也觉得也许真的是自己有些太敏感了,所以便不再提起,渐渐就淡忘了这件事情。
谁知在经过落日峰的时候,他们果然还是出了意外。
现在,她突然又有了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入了她本已很脆弱的心灵,痛得她立刻就惊醒了,一双美丽的眼睛里此刻已充满了恐惧。
她绝不能再让这同样的预感变成现实。
慕容雪望着那沉睡中的孩子,目光中的恐惧渐渐消散,渐渐变得柔和,过了良久,她的眼神忽然又变得无比的坚定,似已下定了决心。
她忽然叫住了赶车的杨争,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慕容雪轻轻推开车厢的门,下了马车,又关上了车门。
杨争也连忙跳下了马车,愕然道:“二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慕容雪面色凝重,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杨叔,请你快带着天儿赶往天山。”
杨争吃了一惊,道:“二小姐,你难道不跟我们一起去?”
慕容雪道:“他们就快追上来了。”
杨争急道:“你怎知道?”
慕容雪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忽然有了种感觉,他们已快要来了。”
杨争双拳紧握,道:“但天山离这里已不远,我们至少还可以拼一拼运气,若到时他们真的追来,我……”
慕容雪摇了摇头,打断他道:“我们若再一起走,便绝无可能活着到达天山。”
杨争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二小姐带着小少爷继续赶路,杨争留下来为你们断后。”
慕容雪道:“杨叔你……”
杨争抢道:“二小姐,杨争就算是死也要护小姐与小少爷周全,否则日后九泉之下,要如何向老爷交待?”
慕容雪叹了口气,道:“杨叔,以现在的情形,你若留下,非但救不了我们母子,反而会白白牺牲了性命。”
杨争道:“可是二小姐,你……”
慕容雪又打断他道:“现在只有我留下才是最好的选择,他们现在还并不清楚我的伤势,必定对我有所顾忌,不敢贸然出手,所以我必会想办法尽力拖住他们,只要多拖住他们一刻,天儿就能多一分希望。”
杨争已急得眼泪在眼中打转,道:“但小少爷还小,他已失去了姑爷,若再失去了小姐,要他以后一个人孤伶伶地活在这世上,岂不是太可怜了?”
慕容雪凄然道:“也许从他成为云霄和慕容雪的儿子那一刻开始,这一切就已注定了,等他醒来问起,你便说我……说我……”
杨争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上,放声号哭了起来,这一生刚烈不屈的汉子,此时竟哭得如同孩子一般,嗄声道:“二小姐,都是杨争的错,若不是我……”他话只说了一半,就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慕容雪自然不会责怪他,面对眼前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老人,她的心里只有感激,只有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