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定下婚期到婚礼即将举行,近半年的时间,陈羽尧都没有再找过我。
结果在婚礼前夕,他却派人把我“请”到了S市的一间茶楼里。
S市这些年变化很大。但是古城区出于文化保护的需要,却一如往昔。
茶楼便位于古城区,名字很风雅,叫做“听雨轩”,很是符合这多情又多雨的S城。
我想,陈羽尧已经知道金琦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了。
纵使他再不甘心,也应该明白,我和他之间也不会再有续篇了。
嫁给翟逸,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自然不会再改变。
也好,就当是做一场明明白白的交割。走进茶楼的时候,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气质温婉的茶楼服务员把我引领到一间叫做做“恨雨斋”的包厢门口,轻轻叩了三下。
“进来。”里面传来陈羽尧淡淡的一声。
我望着木牌上“恨雨斋”这三个字发怔。笔锋凌厉,气势雄浑苍朗,宛如玉雕里的干净利落的“汉八刀”。一路走过来,每一间包厢名字中都包含一个“雨”字,像是“落雨居”“烟雨阁”“微雨苑”,但是皆由梅花小楷写就,金墨书于木牌之上。唯独这一间,从名字到笔法都杀气腾腾,并且刀刻于黑漆牌之上——我几乎可以断定,这是出自陈羽尧的手笔。
难道,这间茶楼是陈羽尧的?
“金小姐,请。”服务员推开了门,微笑着朝我道。
我走了进去,看见了陈羽尧,白衣胜雪,正神情专注地烹着茶。
门在我的身后轻轻合上。
这间包厢可以用敞阔来形容——哦,这不就是茶楼中的“总统套房”么?
没错,这很陈羽尧。
室内有幽香,但淡淡得近乎于无。我用余光打量四周,却并没有看到熏炉香插,直到我走到茶案前,才发现这股幽香是来源于此。
细看之下发现这竟然是一整张的紫檀木雕的平头案,牙子和挡板分别浮雕、透雕着西番莲,花开丰腴,叶茎流畅,典型的明清风格,显然价值不菲。
至此,我可以笃定这间茶楼是陈羽尧的私产。不然,哪一间待客的包厢会摆放这么贵的一张茶案?
“坐。”他说。
似曾相似的场景。
“小陈先生”终于还是变成了“陈先生”,不知道接下来,是否会同我娓娓谈论起茶道?
我好整以暇地等待他开口。
第二次水开之后,陈羽尧的手探向那一排茶罐,像一个老友一样问我:“喝什么茶?”
“铁观音。”我随口道。
“清香型,浓香型,还是陈香型?”他问。
“随便。”我说,“你知道的,我不懂茶。”
“为什么会选铁观音?”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因为……这儿是茶楼,没有咖啡。”我说。
他的喉咙里仿佛笑了两声,望向我,“你真是擅长答非所问。”
我沉默不语。
良久,陈羽尧才从我脸上收回了目光,从其中一个茶罐中,取了一斛铁观音茶叶出来,开始泡茶,娴熟的动作煞是令人赏心悦目。
我静静打量着他,说实话,他和原先记忆中的样子相差并不大,甚至于更年轻。
头发染得乌黑,并且打理得丝毫不乱。
陈羽尧一直是个很讲究的人,骨子里还有些文人的清高,以至于当初得知他要接手陈引钧的事业时,我发内自心地为他感到一丝难过。
事实证明,即使是不喜欢的事,他也可以做得很好。
这一点,也深深影响到了我。
不以自己的喜好来判断是与非,进与退,只以最终的结果做为导向。
陈羽尧曾经说过,“我心中有一个理想国,需要我现在极尽现实,方能实现。”
或许这里就是他心中“理想国”的一个写照。门外是江湖,但门内是他一个人的净土。
当然现在这片净土上,多了个我。
不多也跟多了株木棉没什么区别。
过了须臾,他用公道杯匀好琥珀色的茶汤,给他和我各斟了一小盅。
“尝尝看。”
我点点头,端起茶盅啜饮了一口,口感醇厚有淡淡的兰花香味,更多的,我也品不出来了。
他似乎在等着我的评价,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在期待,见我没有说话,他接下来也只是继续添水煮茶。
茶味渐渐淡了下去,我们沉默对饮,直到华灯初上。
他看了眼窗外,随后看向我,单刀直入:“你帮别人养儿子?”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放下了茶盅,手指轻轻摩挲着紫檀案边突起的雕花,缓缓道:“他现在是我的儿子,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亲人。”
“原来给人当妈妈,也会上瘾。”陈羽尧哂笑,他压根不能理解,有血缘的都可以成陌路,何况是少了这层羁绊的呢?他只当我是在玩过家家,因为他说:“好了,事到如今你也该尽兴了。”
“什么意思?”我问他。
“把孩子还给翟家。”他说,“回到我身边。从前的事我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好大度的表示。
可惜我做不到——
我摇摇头,“羽尧哥哥,我们回不去了。”
陈羽尧烫茶壶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然后继续,他说:“你不要逼我和你算账。”
“可以算——欠你的,我统统都可以还给你。”
“听听,如今翅膀硬了,说话的口气都不同了。”他说,“但是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你永远别想和我两清。”
“那还算什么账呢?”我准备起身。
“站住。”他抬眼看向我,“除非你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陈羽尧!”我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继而强行使自己平复下心绪,“你这几年做的都是本分的生意,人前也算是个正面的企业家形象,我劝你爱惜自己的羽毛。”
“你就向来爱惜自己的羽毛,羽翼丰满了,就想着欲与天公试比高。小雨,你从前的话,只知道独善其身;怎么,现在还想着兼济天下?”
我不作声。
他冷峭的目光在我身上转了转,接着说了下去,“别学人家上演什么相夫教子的戏码,那不适合你。”
“谢谢你的告诫。”我低低地道,“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想过哪种生活?”
“你不适合。”他一字一句地道,“婆婆妈妈,家长里短——”他嗤笑了一声,“小雨,这一块是我的短板,你同样也没这个天分。”
“翟逸他会帮我的。”我说着还是起了身,朝门口走去,这下他没有阻止我。我想了想,留了一句话给他,“羽尧哥哥,你也找个好女人,好好过日子吧。”
他“砰”地一下摔了一个杯子,我回头看见他怒气冲冲的脸色,他起身朝我走了过来,“谁都有资格说这话,你没有。”我见势不好,拉开门准备逃,他只是吩咐了一声,我就被几个保镖模样的人给推回到房间里。
“就为了出国,为了离开我,你情愿跟一个老头……一切都安排好了,还若无其事地来找我上床。”陈羽尧一面说着,一面抚上我的脸,“每每想起,我都觉得恶心。”
“恶心,你就放我走!”我说,“省得糟践了你的地方。”
“姓翟的那个傻瓜知道吗?”陈羽尧语带威胁,“他知道你为了出国,都做过些什么吗?”
“他知道。”我说。
不知为什么,陈羽尧突然就被这句话被触怒,他将我推倒在地,不顾我的挣扎开始撕我身上的衣服。
“你疯了吗?现在是什么世道,如果你敢对我……我会让你坐牢的!”我高声道。
“你会吗。”陈羽尧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并不停手。
“陈家定是祖上烧了高香!一个吸D,一个经济犯,现在还要出一个QJ犯!”
“啪!”
事隔多年,陈羽尧又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冷静下来,目光如冰。
“你这个德行,也配为人父吗?”
陈羽尧一怔。
“难怪老天爷不让他来到这个世上。”
“你说什么?”陈羽尧神情震动。
我起身整理好衣服,“大二那年,快放暑假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怀了孕,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去和你商量,结果还不等我回到S市,便又遭逢了一次绑架。”
这是我和陈羽尧当年都不约而同选择回避的一个话题。
他愣了下,手指微微颤了颤。
我沉默了片刻,接下往下说,“手段一如既往。我有孕在身,求饶过,但没有人加以理会。拼命反抗,就挨了一顿毒打……从医院醒来的时候,医生告诉我,我的性命是保住了,但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做母亲的权利了。”
旧日的伤口被撕开,两个人都疼得鲜血淋漓。
陈羽尧的手一直在抖,紧紧地抿着唇角,胸口起伏,似是呼吸困难。
我努力朝他笑了笑,“从那一刻起,你和我的那点关联,便没有了。”
陈羽尧眼睛赤红,仿佛能够噬人。他突然揽过我的肩,声音低沉得可怕,“小雨,我会为你报仇的!”
“报仇?”我咬了咬嘴唇,“当年不是都报过了吗?”
他愣了愣,“你都知道?”
我低头不语。
“我当年还是太仁慈了。”陈羽尧攥紧了拳头,“你当初就应该告诉我这件事!那样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加倍报复就能挽回的话,何需劳你动手,我自己就会去做了。”
我摇摇头,态度坚决地告诉他:“这件事情永远无法更改和弥补。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些事带给我的伤害,是顾念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如果不是她的那些抗抑郁的药,如果不是她把琦琦给了我,我早就不想活在这个世上了——”我顿了顿,“琦琦现在是我的命,而你……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
其实对他而言,我又何尝不是他痛苦的根源?
“放手吧。这样你和我才都能解脱。”我再次站起身来。
陈羽尧喃喃道,“不可以。只有他,不可以。”
“羽尧哥哥,保重。”我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婚礼如期举行。因为我的婚礼,“四喜圆子”终于重聚。
莫美林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一家四口从常州赶了回来。袁紫衣生了一个女儿,刚刚才一周岁。黄秋晓是从江西老家特意赶了回来的,刚刚订了婚。她和于潜跃最后没有走到一起。
我穿着香槟色的拖尾婚纱,由伴娘张小疯陪同着,走向翟逸。
本该由父亲挽着我的手,但是我早就无意于和金铭海再联络。
在拿到赔偿金之前,那些年的抚养费是陈羽尧给的。
如果不是因为我和陈羽尧……
陈羽尧都比金铭海更有资格来挽着我走这段路。
可是他不出现,就是对我最大的祝福。
婚礼全程是西式的。
为我们主持婚礼的,是高中时的教导主任路从条老师,如今已经离休。婚礼前夕,翟逸特意把他从S市接过来。当天我们在酒店为他和师母接风,路老师一见到我,便笑着道:“原来,你就是翟逸的‘纳维叶-斯托克斯方程’。”
“什么意思?”我问。
翟逸脸上有些赧然,岔开话题:“路老师,师母,快请坐!”
过后我还是知道了相关典故。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条叔竟然还保留着当年的那份“检讨书”。他说,“就是觉得有意思,字也写得不错,但我真没想到竟然能派上用场……”他把“检讨书”作为一份特殊的礼物送给了我们。
我终于走到了翟逸的身边,挽着他的手臂,一起面向主婚人路老师和证婚人翟叔叔。
“翟逸,你愿意接受金急雨作为你的合法妻子吗?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是的,我愿意。”翟逸深情道。
我望着他,不禁流下了眼泪。
路老师笑了笑,将头转向我,还未开口,便听到红毯那头传来了一声,“等一下!”
现场到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全场的所有人循声回头。
来人并非陈羽尧,而是司徒阙。我紧张地拉住了翟逸的手。
“这是一场神圣的婚礼,不应该出现不和谐的事件……”路老师严肃地警示这位来宾。
“我是来送祝福的。”司徒阙从红毯上缓缓走过来,声音由远及近,“我是新娘的表舅。在我小的时候,我还抱过她。”
站在伴郎旁边的琦琦听到后,立即就要上前,“表舅?而且,还是妈咪的表舅?”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旁的杨文冬抱起来,“嘘。”
张小疯看了我一眼,走过去贴着琦琦耳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话,琦琦便安静了下来。
“无论你是新娘的什么人,也不该在这个时候破坏婚礼的进行。”现场有人道。
我尴尬不已。翟逸握住了我的手,面上仍保持着微笑,似是在给我以力量。
面对司徒阙,翟逸只是提防,而我却是恐惧中透着痛恨。
司徒阙似乎丝毫未察,微微一笑,“小雨,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小舅舅特意赶过来祝福,但是有一句话……一定要叮嘱你一下。”
“这位先生,无论有什么话,请在仪式举行结束后说。”路老师板着脸道。
翟逸看了眼身旁的我,平静道:“我尊重你的决定。”
我见他的眼中是满满的信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对司徒阙冷冷道:“请说。不过你说完,就请你离开吧。”
全场立场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我漠然地看着他。大庭广众,由得你说,但要是想阻止或者破坏这场婚礼,没门儿。
司徒阙却不满意于我这种直率,他蹙了蹙眉头。
我态度依旧。
他上前一步,摸了摸琦琦的头:“没想到一转眼,你都要嫁人了……还有了这么大的儿子。”
司徒阙的嘴角闪烁着暧昧不明的笑意,然后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幽幽道:“你,就那么喜欢兄弟同科?”
我的瞳孔一瞬间收紧,“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