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观海城北城门口,县令李德茂、卫指挥使汪兴等人正翘首以待。
李德茂已经七十多的人了,宽大的青袍官服裹着他瘦削的身体,袍子下面显得有点空荡。现在时节快到重阳了,日头比较毒。李德茂身子微微的打着颤,似乎有些体力不支。
汪兴则正当壮年,一身戎装打扮。因为太胖的缘故,他那一身肥肉把铠甲都挤得有些变形。只见他满脸焦急之色,还时不时的用手搭个凉棚朝北张望。
当众人见到远处影影绰绰行来的队伍时,终于松了口气。
这时已近晌午,广东都司张江终于抵达了观海城,同行的还有广东布政使徐宝禄、广东提司文巽。
按陈国官制,一州设布政使一人,主司民政、税负等事,从二品官职;都司一人,主司兵政(只有守御训练之责,调兵需兵部虎符),管辖区内一干卫所,正二品官职;设提司一人,主司刑名弹劾以及监督职能,正三品官职。凡遇大事,必三司会审,报皇帝定夺。
张都司接到汪兴奏报后,顿时喜出望外。这观海卫是他的发际之地,眼下又有一桩天大的军功,若是能够运筹一番,说不定能到兵部做个侍郎,让兵部里面那帮文官也瞧瞧武夫的能耐。于是他立马便知会了徐宝禄、文巽二人,请他们来观海卫巡查。
……………
一刻钟后,张江等人到了北城门口。
众人忙拱手行礼:“见过张都司、徐布政和文提司三位上官。”
“嗯,让众位同僚久等了。”张江几位示意大家免礼。
汪兴抢出说道:“三位上官,我等已在观海楼摆下午宴,请移步观海楼稍事歇息。”
张江望了徐宝禄、文巽一眼,见他们二位没反对,便笑道:“也行。看来不吃汪指挥使这顿饭,这奏报不好写啊。”众人陪笑。
观海楼高三层,算是观海城最高的一座建筑了。这里是专门用来接待达官显贵的地方,平素也不对外开放。
坐在观海楼顶楼,听着远处海浪轻拍海岸的声音,就着月港海景下酒,确实别有一番风情。
众位官员就座前难免寒暄客套一番。一行人当中属张江品级最高,但是陈国历来是文官要高半级,况且这次观海卫大捷的奏报他还得指望徐、文二人美言几句,于是请徐宝禄坐首位,文巽坐左首位,自己则坐在右首位。其他官员则依次陪同。
几巡酒下肚,徐宝禄端起酒杯说道:“诸位,前日观海卫大捷,毁尼德兰战舰一艘,此乃我朝对异人首次战功。诸位劳苦功高,扬我大陈帝国国威,我敬大家一杯。”
众人忙举杯附和。
“好了,这酒也喝过了,歇也歇息了。卫所的兵士还在太阳底下暴晒,不如我等现在就去军营吧?”说罢,徐宝禄便准备起身。虽然他和文勋两人与这张都司都不大对付,但今天还是给了他面子。现在酒也喝了,是时候干正事了。毕竟与异人开战是大事,朝廷里面还等着奏报。
旁边,汪兴陪着小心说道:“众位上官周车劳顿,不如再用些酒菜如何?等下还有歌舞助兴。”
“陛下日理万机,如此大事理应加急奏报,我等岂可耽误?”徐光禄有些不悦。
“莫要让徐布政和文提司两位久等,还不赶紧去通知卫所准备。”张江不喜自己的下属有些看不清状况,毕竟他也指望徐宝禄和文巽能在奏报里面替他美言几句。
众人起身前往观海卫校场。
中途,县令李德茂跟徐宝禄告假说身体有些吃不消。徐宝禄心说喝酒的时候你还好好的,这会怎么就突然抱恙了,不过念在李德茂一大把年纪,他还是准了。
两刻钟后,众官员到了卫所。观海卫五千多名兵将已经在校场排好队形等待巡查。汪兴一路上极尽点头哈腰之能事,给三位上官引路。
经过兵列的时候,徐宝禄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只见那些兵士有五六十岁的老汉,也有十来岁的少年。整个方阵连齐整都说不上,更不用说精气神了。更为可笑的是,很多兵士的铠甲极不合身,看上去极为古怪。
待众官员在点兵台坐下,汪兴便开始训话。大意便是今天三司大员代天巡查,这是对众将士莫大的恩典,大家要思社稷报效国家之类。
此时太阳甚毒。兵士等待检阅都等了一上午,耐性也磨掉了。汪兴才讲了几句后,下面便有兵士小声议论,像极了苍蝇嗡嗡的声音。没多久这声音便像瘟疫一样扩散,校场上似乎来了五千多只苍蝇。
军营的围墙上趴着很多老百姓。钱进和罗三等人也在其中。
今日观海城来了大官,这是难得一见的盛事,日后吹起牛来也多了些本钱。看这些兵士如此形状,百姓们不免大失所望,不少人对着校场方向指指点点,时不时爆出一阵笑声。
钱进则隐隐担忧起来。观海卫日后若起战事,老钱他们该如何自处,母亲和宝儿的安全如何得以保证?
点兵台上,张江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按惯例,汪兴训完话还要请他说上几句。照这情形,也不用他出场了。
这汪兴平日没少孝敬,他前些年更是多番提携,才让汪兴坐上这卫指挥使的位置。哪知今日这厮这番表现,等于当着众人的面抽他的脸。
“安静……安静……”汪兴开始喝令制止,但收效甚微。此时他已经急出一身大汗,便小心询问道:“众位上官,天气炎热,不如我们进屋内叙话吧?”
“徐布政,文提司,等下汪指挥使还有要事禀报,不如……?”张江虽气恼汪兴不争气,可这观海卫毕竟是他的辖下,于是也开始帮着打圆场。
“不着急。再去看看兵械库。”徐宝禄不买账。
汪兴没法,只得命兵士打开一间军械库的大门。只见里面打扫的比较干净,各种兵器摆放整齐,还算看得过去。
“全部打开……”徐宝禄有些失去了耐心。他心中隐隐担忧,希望接下来看到的情景莫要让他失望,但最后他还是失望了。第一间是做样子的,越往后面就越不堪入目,甚至有几间军械库是空的。
“张都司,这观海卫以后若是吃了败仗,陛下怪罪下来还以为是我徐宝禄短了你的军需。”徐宝禄怒道。
“徐布政消消气,这里面定有隐情……”张江只能委婉应对。
“不必了。海战那天开炮命中敌舰的兵士何在?”徐宝禄对着兵列大声问道。此刻他只想尽快弄清战事过程,写完奏报便算完事。
过了一会儿,一名年老兵士被众兵士从后面请出,约莫六十的光景。只见他远远的冲徐宝禄做了个揖,说道:“军士牛二拜见上官。”
徐宝禄一看是位老丈,说道:“这位老丈,你这么大的年纪,家中子嗣为何不来递补?”
“回上官的话,老汉从未婚娶,又哪来的子嗣啊?”牛二挠了挠他那寸草不生的脑袋,讪讪的笑道。
徐宝禄听得这话有些尴尬,便直奔主题问道:“老丈,可否将那天的战事细说一下?”
这时,汪兴在旁边咳了一声。牛二见状便有些目光闪烁,不敢言语。
徐宝禄侧头瞪了汪兴一眼,怒道:“是不是要本官奏你个阻挠巡查之罪你才甘心?”汪兴慌忙将目光移到别处。
徐宝禄走下点兵台,扶住老汉的臂膀柔声说道:“老丈不必惊慌,我乃广东布政使徐宝禄。恰好我家中还缺一名更夫,待这边事了便随我一同回去如何?”
老汉躬身谢过,便小声将海战那天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徐宝禄越听便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原来,交战那天尼德兰战舰先有挑衅之举,月港炮台曾向观海卫示警,结果层层上报之后却找不到汪兴。这战与不战总得有人发号施令才行,否则兵士们不敢擅动。得亏指挥佥事卫勋果断发令还击,才使月港炮台抢到了一丝先机。
这汪兴的渎职之罪肯定是坐实的。不过,卫所的事自有五军都督府管。眼下观海卫大捷的经过已经弄清楚,徐宝禄也不打算多浪费时间。
唯一令他欣慰的是,这指挥佥事卫勋倒是有些见识魄力。他担心自己前脚刚走,张都司和汪兴这帮人便会以各种名目治卫勋的罪。谁要他比上官还能耐呢?
徐宝禄心思转动,便想了一计,只听他厉声问道:“指挥佥事卫勋何在?”
“下官在。”卫勋上前答道。
“交战那天可有上官命你开炮还击?”
卫勋犹豫了一会,低声答道:“未曾得到军令。”
“未接到上官指令,你擅自命令发炮,该当何罪?”
“末将知罪,愿领责罚。但我观海卫有二十万百姓,不容有失。”卫勋也是有苦说不出,交战那日汪兴和两位指挥同知都不知道在哪里享乐,情况又紧急,说不得他只好越权发令了。
“今日之事暂且记下,来日陛下自有圣断。”
“是……”
徐宝禄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已将卫勋发令之事当众说出,又明言此事陛下会有裁断。张都司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这卫勋了。
此间事了,徐宝禄抚了抚衣袖,冲张江抱了一拳说道:“张都司,本官今日有些乏了,来日再叙。”
汪兴跑出来说道:“下官已于家中备好上房,两位不若今晚在我家中下榻如何?”
徐宝禄冷哼一声,便径直朝卫所大门走去。
“张都司,那本官也告退了。”文巽也准备告辞。
“本官送送两位……”一路上张都司不停的说好话,同时暗示汪兴这边肯定会有所孝敬。
到卫所大门的时候,徐宝禄抱拳说道:“张都司军务繁忙,就不用招呼了。”说罢,便径直出卫所大门而去。文巽在后面急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