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书听了钱进这句话,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轻笑道:“黄口小儿,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且说说有何良策?”
钱进笑眯眯的望着王尚书,似要把他脸上几根眉毛几根胡子都要数清。片刻之后,他反问道:“王尚书就不怕我口不择言,一语说中大家的‘心事’?”
“哈哈……只怕你是装腔作势罢了。”王尚书指了指钱进,返头对旁边几位大臣笑道。
钱进轻笑了一下,对王尚书的激将法不予理睬。
与师弟李士隐相认之后,他二人曾细细研讨过这漕运之事。从高祖皇帝算起,这漕运经过二三百年的发展已经形成了一条庞大的产业链,上到朝廷的大员,下到地方官员、运军、河工以及沿途的商贾等,皆是这条链上的一环。
明面上运到京城的漕粮是290万石。
可老百姓除了缴纳漕粮,还得额外支付转运费,这便是给十二路运军的;官员也要征收各式各样的“加耗米”,比如鼠耗米、船钱米、过江米、过湿米等,这便是给沿路的官员给刮了去;再者,运船一路北上要支付船闸费等,不然管船闸的官吏能让你船毁人亡,这又是一项开支……
粗略算来,这路上的耗费便已不下1000万石。
另外,要保证大运河的运力,每年的疏通银子是一个经常性的开支,少则一年五六十万两;若是碰上黄河决堤,那至少得上百万两了。这又得养肥多少官员啦。
参与漕运的官员成了既得利益者,但也得守住一条底线,那就是保守秘密,尤其是对皇帝。皇帝住在深宫,对漕运的这些门道自然是不清楚的。若是有人不知死活触碰这条底线,那便是大家的公敌,自然要被群起而攻之。
这便是钱进刚刚跟王尚书说起的“大家的心事”了。
王尚书之所以要激钱进,便是因为他已经挖好了坑,专等钱进自己往里面跳。
适才孙御史和吕侍郎已经说的很明白,水路缺水,陆路耗资甚巨。因此,即便钱进有通天之能,在陆路和水路上也变不出个花来,唯一的选择只有提海运之策。可这道理如此浅显易懂,为何没一个人敢提?
一来,兴了海运便等于断了那些靠漕运吃饭的官员财路,便是跟大伙儿作对。
二来,皇帝即位的时候便已经下了禁海令,没人愿意为这事触霉头。
王尚书欺自己年轻,不懂朝政。若是自己一时嘴快提了海运之事,即便皇帝不杀自己,这朝堂里面估计得有一大半官员对自己要起杀心。
不过,钱进也有自己的打算,这海运之事他今日是非提不可。入朝议政本非他所愿,他心中向往的是海外贸易。海禁若是一天不破,他的梦想便只能是空中楼阁。
想到这里,钱进用手指了指东南,对皇帝说道:“陛下,眼前其实就有一条良策,那就是海运。陛下只需遣遮阳海船八百余艘,拨付银两四五万,征调运兵万余人,一个多月便可以将这50万石漕粮运入京城。”
皇帝听了大喜道:“钱爱卿不愧是饱学之士,朕果然没看走眼,有此良策为何不早说?”
王尚书见钱进入毂,嘴角微不可查的上翘了一下。他整了整衣冠,肃容道:“陛下,依微臣来看,这钱进该杀。”
王尚书声音不大,但他这几句话却如巨石投入湖中,虽沉闷却有力。
朝堂里面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纷纷朝钱进和王尚书这边望来,有面露思索之色的,也有轻笑的,也有事不关己等着看热闹的,各种表情纷呈。
仁武皇帝上朝议政几个月以来,这朝堂之上还算和睦,王尚书今日算是开了一个先例。本来,朝堂之上有什么过节吵吵囔囔一下也就过去了,可他王尚书却要以死罪来治钱进。要知道,钱进可是皇帝钦点的状元,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这不是打皇帝的脸吗?
果然,皇帝的脸色很难看。他瞥了一眼王尚书,冷声问道:“王尚书何出此言?即便钱侍讲刚刚说错了什么,朕先前已恕他无罪。”
王尚书似乎早已准备好说辞,只听他振振有词道:“禀陛下,臣要参钱进三大罪状。
罪一,陛下新登大宝的时候就已经发布禁海令,严令“片板不得下海”,适才钱进妄言海运,不遵祖制,有欺君罔上之嫌,只这一条就可以处斩。
罪二,高祖皇帝曾下禁酒令,钱进状元之才,自然是熟读陈律,却在宛平县私开酒坊,此乃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罪三,钱进读的是圣贤书,却在正南坊开了间名为花间坊的裁缝店,所做衣服裸露不堪,实在是有伤风化,枉费陛下栽培。
臣以为,以上数罪并罚,当革去钱进的状元头衔和一身官职,即刻交付大理寺严审。”
“臣附议。”
“臣亦附议。”
……
朝堂里面一下子跪倒二十几名穿红袍的官员,以吏部王尚书、工部曹尚书、杜工部以及漕运总督孙御史为首,连带山东、河南两位布政使也在其内。
仁武皇帝的脸色更加难看。在他看来,这些跪倒的大臣是在跟自己叫板,筹码便是钱进的小命。可他偏偏还不能发作,若是一个处理不好再弄出一桩“十八学士案”,他这个皇帝只怕要被天下读书人的口水淹死。
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李首辅,希望首辅能够出面化解,哪知道李首辅却眼观鼻鼻观心,似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正当皇帝束手无策时,钱进哈哈一笑,又抚掌三声,连呼“好戏”,惹得朝堂之内的大员们面面相觑。
他冲金台之上的皇帝稽首告了个罪,笑道:“陛下,请恕孟浪之罪,微臣也是见王尚书唱的一出好戏,实在是忍不住赞叹了几声。”
“钱侍讲,这是为何?”皇帝不明所以。
“陛下,微臣今儿个是第一天上朝,本打算退朝之后回家补个回笼觉,晚上再喝点小酒,这一天日子也就打发了”,钱进仰天长叹道,“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想必是因为状元之争时微臣惹恼了王尚书,今次他是来报复微臣了。”
钱进这一招便是以退为进,为的是博取皇帝的同情。要知道这天下毕竟是姓赵的,皇帝不点头,这些大臣跪死了也别想动他半根寒毛。
果然,皇帝听了之后柔声安慰他道:“钱侍讲无需担忧,你是朕钦点的状元,岂能说杀便杀的。”说罢,他又瞪了一眼跪在台下的王尚书几人,对钱进的回护之意再明显不过。
钱进谢了皇帝的恩,转身对跪在地上的王尚书等人说道:“王尚书,你是出于何种目的想置我于死地我是不得而知,但是其他的大臣是怎么想的,我却可以解说一二。”
此时,钱进站立的位置正好在王尚书与皇帝之间,乍一看就成了王尚书对着钱进行跪拜之礼。
那王尚书往侧边挪了挪,口中骂道:“本官与诸位同僚皆是出自一片公心,哪有你说的那些龌龊?况且本官刚刚说的,可都是证据确凿,你就算舌灿莲花也休想逃避。”
钱进懒得与他分说,也有样学样的弹了弹衣裳,正色说道:“陛下,说来说去,都是海运这事给闹腾的。自高祖皇帝定都京城以来,漕运便是京畿的命脉,这几百年下来,更是养活了我大陈上百万漕工,大运河沿岸的府县更是得以繁荣昌盛。”
皇帝点了点头。这大运河的重要性他也明白。
钱进继续分说道:“适才王尚书参我不遵祖制,这罪我认。工部的曹尚书、孙御史想要杀我,我也可以理解。无他,诸位大员担心这海运一兴,就断了百万漕工和大运河沿岸百姓的生计。可京城缺粮是事实,水路缺水,陆路耗资甚大,唯一可行的便是这海运了。既如此,那为何不给这海运漕粮的数额定个上限,这样既保证了京城的漕粮,又不会伤害大运河沿线的百姓。”
这是钱进的分化之策。适才王尚书诱他建言海运,为的便是让诸位大员记恨自己。如今他给这些大员扣上一顶爱护漕工和大运河沿岸百姓的高帽,又建言海运漕粮的上限,这些跪谏的大臣们再无理由与王尚书绑在一起。
皇帝思忖片刻后也觉得此法可行,便说道:“钱侍讲忧心国事,忠心可嘉。诸位爱卿爱护百姓,朕心甚慰。令:将海运漕粮的数目定为30万石,遮洋把总钟山全权负责海运事宜,明年三月春风一起便起运;剩余20万石仍走大运河,由漕运总督孙明书督办,明年一月起运。另外,户部即刻拨付80万两银用于大运河疏通工程。”
诸位大臣高呼“陛下圣明”。
虽然海运一事最终还需要首辅和太后复核,但那已经不是皇帝的事。眼下这结局算是皆大欢喜了,唯独王尚书一人脸有不愠之色。
仁武皇帝见那些个大臣还在堂中跪着,便挥了挥手说道:“王尚书你们都跪了这么久了,都起来吧。”经此一事,皇帝驾驭群臣的能力似有提升。众位大臣依言起身。一场朝堂之上的杀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落幕了。
眼下已经是晌午,又折腾了一上午,皇帝已经略显疲态,他挪了挪屁股准备下旨退朝。
钱进瞅住机会上前一步奏道:“陛下,再耽误您一小会,微臣还有事启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