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银枪并没有插进少年的喉咙里,而是插在了地上青石砖做成的地板中。
枪尖已完全没入,枪上的红缨散落在石砖之上,看起来就像水面上漂浮着的水藻一样。
石砖之下,隐隐可以看见一架已失效的夹子。
卓飞云没有说话,也没有眨眼,只是反手一拔,石屑纷飞中,闪出一道长蛇般的银光。
枪尖又对着向一旁滚去的少年的脖子挑去。
眼看着枪尖就要划破少年的脖子,可少年又一滚,正好又躲开了枪尖。
卓飞云反手再戳,少年再滚,弯月般的银光再次落空。
银枪落空之后,少年并没有停下,仍是在地上来回滚动,看起来就像一条在水中嬉戏的游鱼,灵活而迅捷。
而化成数道银光的枪尖,不是罩在少年身上,就是跟在少年身后,不离片刻,也不离毫分,看上去就跟鱼的尾巴似的。
只是可惜的是,尾巴永远是尾巴,永远只能跟在后面。
所以无论卓飞云如何变换枪法,或敲或刺或戳或插;变换之中,游龙银枪也无论是化成了狂风还是暴雨,水幕还是光网,却只能在地板、桌椅、墙壁上捅破一个又一个窟窿。
就是不能在少年身上捅半个窟窿。
只不过少年也同样无法在游龙银枪那有如狂风暴雨天罗地网般的攻势下站起身来,更别说拔刀还击了。
他只能继续在地上来回滚动。
游龙银枪毕竟还是游龙银枪,昔日在卓超群手中被人称为天下第一枪,今时虽已易主,可天下第一枪的枪法毕竟仍在。
枪出如龙,变化精妙,下一枪永远比上一枪更快更准更狠,一经使出便会让人如同处在快要窒息的弹幕之中。
对,就是窒息。
无论谁看到这番场景,只怕都会凝固呼吸。
因为场面已看不清了。
看不清两人的身形,看不清两人的影子。甚至都看不清游龙银枪是如何出手如何刺出,少年在地上又是如何翻滚如何躲避。
只能看到两条模糊不全的残影似鬼似魅般在屋子里忽来飘去,以及残影周围缠绕着的无数道闪电般惊出的银光组成的光幕。
声音也是只能听到似鬼哭似狼嚎似龙吟似啸风般的凄厉之声,再听不到任何一点出枪之声、呼吸之声、对话之声和翻滚之声。
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声音,任谁都会以为自己是来到了修罗地狱,而不是处在了人间小屋。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现在任谁也无法分清地狱中究竟是修罗战胜了鬼魅还是鬼魅打败了修罗。
谁也不能看出少年和卓飞云之间胜负如何。
不过世间往往就有些精彩的决斗是完全不能从武功招式上分出胜败的。
所以如果此刻屋内还有一人,看到此番此景,定会说不出三十招,卓飞云非胜不可,少年则非死不可。
而如果说屋内站有十个人,那这十个人中就至少会有九个人也还是会说卓飞云必胜无疑,少年只死无活。
一百个人中就有九十九个人都会这样说。
一千个人看到,就一定有九百九十九个人会这样认为。
无论有多少人看到,几乎都会说不出三十招,少年就会变成一具没有呼吸没有温度的尸体。
这些人不是神仙,当然没有长着能够看清世间万物的天神之眼,也当然都如人一样看不到两人在武功招式上的胜败。
因为他们看到的只是两人此刻的局面。
卓飞云只攻不守,而少年只守无攻。
卓飞云只攻不守是因为少年只守无攻,少年只守无攻是因为无法反攻。
卓飞云已不必守,少年却只能守。
一个已不必防守的人即便是露出破绽,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因为他不必防守。
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无法进攻只能被迫防守的人。
而一个只能被迫防守的人面对一个只需进攻的人,是绝对不能露出丝毫破绽的。
露出破绽岂非就等于是自寻死路。
但少年就一定会露出给卓飞云可趁的破绽?
一定会的。
就是因为他只守无攻,而卓飞云只攻不守。
这就像两军交战,对敌双方都没有占据天时地利,那么进击的一方就必然能打败退防的一方。
因为在气势上就已注定了谁生谁死。
气势真的是一种很重要的东西,无论用在任何方面,都会让人无往不利。
所以那第三十招就是少年在卓飞云那有如君主降临般的威势和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自然而然露出的最大最致命的破绽。
三十招一到,也就是少年的死期要到。
只可惜谁也不能知道两人会于何时交手到第三十招,更看不出两人此时已交手到三十招中的第几招了。
毕竟在此时能够看到的只有鬼魅残影和绚烂银光。
能看出此时已交手到多少招的只有他们两人自己。
都说当局者迷,现在却反是当局者清。
其实世间大多事、大多时候局外之人也只是能看清局内之人、局内之事而已。
也许卓飞云也清楚三十招之后他必胜无疑,也许少年也知道三十招过后自己非死不可。
三十招究竟有多快,没有谁能够准确的说清楚,有时就是弹指一挥间,有时或是漫漫一夜。
但弹指一挥间早已过去,漫漫长夜还在继续。屋内黑影翻滚,比之刚才更快更残,已是“鬼魅”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周围缠绕着的银光也已更急更密,远远看来就像蜘蛛结着的网、虫蛹化成的茧。
网上的蜘蛛又如何能看清,茧里的虫蛹又如何能看到。
谁又能看清网上的蜘蛛,谁又能看到茧里的虫蛹。
除了它们自己。
咣当一声,椅子又被打飞了一张。
正是已死了的卓超群所坐的那张太师椅。
卓超群的尸体也已滚到了地上。
青石砖做成的地板上瞬间又多了一排窟窿。
是被游龙银枪捅破的窟窿,比之墙壁上的那些更大更深。
地上的窟窿还在沿着直线增加,像道激流一样已延伸到卓超群身旁。
可窟窿却未出现在卓超群身上。
窟窿竟在地板上消失了。
消失的却不只有窟窿,还有卓超群的尸体。
卓超群的尸体也不是真的消失了,只是看不见了,被阴霾一般的黑影和光幕一般的银枪给吞没了。
吞没的一瞬间,光幕也瞬间全部消失,就像退去的潮水一样。
光幕消失的同时,黑影也骤然停顿,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巨人般的大手生生按住了一样。
然后便慢慢现出了少年和卓飞云的身形,就像是在纸上一点一点画出来的一样。
这么说来两人已交过了三十招?
没有人知道。
除了他们自己,谁都不知道。
就如同谁也都没有想到少年还活着没有死。
难道两人并未交手到三十招?
还是没有人知道。
就如同谁也都没有想到少年不仅没有死,居然还从地上站了起来。
灯光还是那样的昏黄,可昏黄中充满了诡异。
升在黄昏中的朝阳当然会没有人觉得壮丽,当然只会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可朝阳又怎会升在黄昏中?
因为少年在灯光下的腰挺得很直。
人站得更直,直如一颗挺立在山雨欲来中的白杨,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坚毅和顽强。
坚毅的脸,顽强的人,冰冷的眼和凌厉的目光。
目光凌厉似剑,全部刺在了面前的卓飞云的脸上。
他在盯着卓飞云的脸看。
卓飞云在后退,一步接一步地后退,慌乱无章,就像是踩在了深陷的泥潭中。
他的脚已很不稳,仿佛随时都可以倒下。
可目光更不稳,散乱无光,有如崩溃的巨浪。
因为他眼里没有了神采,只有着无法形容的惊恐。
惊恐填满了他的眼,使他的瞳孔骤然放大,如同是看到了世上最为可怕的东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