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九年的夏末,悠悠蝉鸣,大吴向北国立下战书,却是战事未起,北国先递了降书。
未损兵卒,百姓也不必遭受颠沛流离,民坊间无不津津乐道的,便是大吴君主何等的英明神武,何等的治国有道。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梦一般的欢愉之中不可自拔,甚至连高位上的君王也喜不自胜,大赦天下。
大殿之中灯火通明,空气中燃着发着清甜气味的熏香,微微浮动的纱幔皆是粉色,黄色那样鲜嫩的颜色,雪白绣着卷云纹路的暖衾软垫铺在层层叠叠的白玉石阶上温暖绵长。
石阶上坐着的是那位英明的君王,跟他八岁的小公主。
暖生卧在父亲的膝边睡着了,漆黑细软的长发如同一匹上好的锦缎铺在肩上,垂落在石阶上。
有宫女过来想把公主抱到榻上,年轻的君王摆了摆执着奏折的手,另一只手便轻轻拍打着孩子的背,听她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暖生冷不丁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坐直身子,呲起一口雪白的小牙望着父亲。
君王宠溺的看着自己的孩子,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将她抱了起来搁在膝上。
“父皇,父皇大赦天下,所有人都受到了父皇的恩泽,儿臣能跟父皇要个人么?”暖生偏着头仔细盯着父亲,轻轻的问。
君王揉了揉她的发,温言细语:“公主喜欢谁?”
“北国质子,连玉。”她小心的答着,生怕父亲不给她。
说到这个名字,暖生那双稚嫩的眉毛便不自觉微微皱起来,方才她睡着梦到了连玉。
晴天白云,少年紫衣墨发眉眼淡泊疏离,他倚在垂柳树下,微风起广袖翻飞,几片枯叶便从他肩头落下。
他不理她,迈开步子大步离开,她便跟在他身后气势汹汹的追:“质子,我可是大吴昌乐公主!”
……
这一追,便是春秋八载。
更深露重,夜凉如水。
有银白色的月光撒进室内,烛火氤氲里,少年公子立在案几旁,手握画卷点点施墨,描着一张美人图。
冷漠别扭的少年竟也被她磨得如此温顺,暖生低头笑了起来,从嗓子眼里发出来的那样低低的甚至有些骇人的笑。
连玉皱起了眉,训斥道:“阿生,莫要再动!”
闻言,她便老老实实的,真的一动也不动。
……
暖生记着,那是五年前,她十一岁那年,她的表姐出嫁那日。
那是她见过的最喜悦的日子,十里红妆,入眼皆是红色,耳边锣鼓鞭炮齐鸣,满天都是烟花灿灿,她的表姐描眼勒眉,身披嫁衣,头戴凤冠,满脸的笑感染的连她都有种幸福的感觉。
她在表姐身边坐着,一边啃苹果一边稚气的问:“阿姐为何如此高兴?”
表姐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告诉她:“阿姐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了,我们一辈子都会在一起,阿姐很高兴。”
接着,表姐逗弄她道:“若是哪天,阿生也有喜欢的人,阿生便让舅舅给你俩赐婚,你们也一辈子都在一起,阿生也会这样高兴。”
“一辈子都在一起。”暖生自语着,竟不知羞的笑起来,然后牵起裙角跑的飞快。
是了,他有喜欢的人,她要去找他,她要去找连玉,她要问他是不是也喜欢自己!
她想一辈子都要跟他在一起!
却是,她发现了他的秘密。
于他的屋内,那繁复的,正谋划着的出逃计划。
他,想要离开她吗?
就像是一朵烟花轰的炸开在自己的脑袋里,纷纷碎碎。
那是她想要留住的人啊,他却不想留下。
那天夜里,她蜷缩在他的身边便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搂着他的腰,使劲攥着他凉凉的衣袖。
当她发现他在黑暗里伸出粗砺的手轻轻握上她脖颈的时候,她吓得一动不敢动。
那只手慢慢收紧又松开了。
在她熟睡的那些日夜里他究竟多少次的想捏碎她的脖子,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
有什么湿湿润润从眼睛里渗出来,她靠的他更近一些,努力的汲取那将离她远去的温度。
……
便是自打那日起,她开始每天让他为自己描一幅丹青。
五年千幅,一笔笔描画,她希望他能记住她,记在心里!
连玉搁下画笔,两手撑在画的两侧细细观摩,已经画好了么,暖生提了裙子慢慢走过去。
只淡淡看了一眼,她便把画轴卷了起来,然后拉着他的衣袖把他拽上床榻,她喜欢他身上那股说不上来的清香气味,像是被雪染过的花树的味道。
这回,她轻轻的蜷缩在他的胳膊底下,却不碰触他,这么靠着就好,她要慢慢适应。
好半晌,她小声的问他:“质子,你如今好听话呢,你想不想一直都跟我在一起?”
头顶上方他的声音清清淡淡:“跟着公主高枕暖衾,锦衣玉食,若能一直这样,连玉自然求之不得。”
暖生低低的笑,然后沉沉的睡去。
在这样的乱世,谁会去爱一个仇人呢,恨都来不及。
……
上元节,华灯初上,夜放花千树。
十六年来,暖生头一回出宫。
骤雪初歇,迈出步子去,脚下便是细微的咯吱声,连玉走在前头,隐在大裘下的一双脚一步一个印子,她低着头,踏着他的脚印走。
这像是最好玩的游戏,让人乐此不疲。
人流涌动,摩肩接踵,走起路来并不那么顺当,有时候连玉被她带累烦了,攥着她的那只手便会收紧,他回过头不耐烦的对她皱眉。
“阿生,你走的太慢了。”
他生气的样子也好看。
“连玉,我想要那盏灯!”暖生停住步子不走了,抓上连玉的袖子。
那盏灯不是怎么美的,普普通通的一盏荷灯,不过它很大,灯的上方悬挂着灯王的条幅。
连玉更加不高兴了,极不耐烦的看着她道:“要来有何用?”
暖生拉紧他的袖子,幼稚的攥了攥拳头,挑衅道:“质子,我是公主!”
他的眼底瞬间冰冷一片,转身掏了银子上前去跟掌灯人交谈。
哎,厌恶吧, 厌恶也好,记住她就好。
这样想着,她便不会那么难受。
掌灯的老者满脸堆笑说着什么,连玉倾身听着,细暖的烛光映在他束发的玉冠上。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偏过头来向她招手。
“阿生,这灯不是卖的,是猜的。”
“那你就把它猜出来啊!”暖生大声道。
玲珑身子,六张脸,二十一眼圆睁。
连玉有些为难的看着她,神色不辨真假。
就最后再送她一盏灯又怎样?
她怪笑着看向连玉,问他:“猜不出来?”
连玉点了点头。
聪慧如他,怎会猜不出。
她又问一遍:“当真猜不出来?”
他如是又点头。
她低头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么简单,骰子么!”
……
庭院中的翠竹被细风吹的沙沙响,枝叶的影子映在窗户上,阴森森的。
他们并未回宫,只找了家客栈住下。
案几上燃着的蜡烛滴滴落下,暖生静悄悄的,目不转睛的盯着看,仿佛觉得,蜡烛滴的是她的性命。
连玉便在她对面,握着纸笔给她描画。
这应当是最后一幅画了吧,最后一次连玉还能这么认真的看着她。
待那幅画描完,她伸手便扯了过来,他的心不在画上,画的不好。
看看画,又看看他,然后她将那副画撕了个粉碎。
“这究竟是画了些什么!”她恶狠狠的道。
连玉愣了一下,他鲜少见她这样。
“质子,去给本宫做饭吧,我饿了!”暖生抚了抚额角,闭上眼趴在桌子上,声音有些闷闷的。
连玉应声出去,许久之后端上来咸菜米粥。
暖生看着桌上的几碟小咸菜,两份稀饭,觉得有些好笑。
她夹了咸菜放进嘴里,一个没忍住终于笑了,那种在嗓子眼里发出来的诡异的低笑。
连玉定定的看着她,不明所以,但她经常这样,他也习惯了。
良久便听她道:“连玉,我不爱吃这些东西。”
咸菜稀饭都是连玉经常吃的,这样卑贱的质子从来都不吃鸡鸭鱼肉。
暖生将手中的碗筷一扔,提了裙子跑出去了,她去跟老板要来了红烧肉,她自顾自吃的欢快。
连玉看着她满嘴都是油,油的发亮,伸手递上去一块帕子。
连玉皱着的眉,脸上厌恶的表情,暖生看的一清二楚,暖生知道连玉不会违背她的命令,所以,她坏心眼的夹一块肥肉命令他吃下去。
连玉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极不情愿的把肉塞进嘴里,每嚼一下,那油腻的汁液在嘴里蔓延开,顺着嗓子眼流下去,让他想吐。
好不容易咽下去,连玉端起茶杯便要漱口,暖生却伸手捏紧了他的手腕。
“连玉不吃了么?”昏黄的烛火下,暖生倾斜过身子向他靠近。
她的脸被烛火映的忽明忽暗!
捏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慢慢攀上他的肩膀,她的脸离他越来越近,近在咫尺。
她,亲了他一口。
连玉的整个人都是懵的,她居然会对他做这样的举动!
这几年她们同榻而眠,但她抱他已是极限。
肉的味道又一次钻进他的口鼻,他也忘记了厌恶。
唇齿相抵,暖生强忍着不哭,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他的爱不是么,那么她就欺负他,占他的便宜,依仗着现在她是公主,他是她的质子。
如若不然他走了,她便什么也没得到过。
他早已乱了气息,出于本能的,他开始回应她,手探进她的衣衫。
她却狠狠推开他,退出去老远。
暖生靠墙站着,昏暗的灯光几乎映不出来她的模样了,她缓缓的深吸气,让心脏恢复节律。
真疼啊,浑身的血脉都在跳,跳一下疼一下。
北国的使臣来朝拜,住了足足一月有余,这回,他们是想把连玉带回去的。
父亲埋了多少的暗卫她不知道,但是比起宫闱重重根本不算什么。
连玉想走,父皇是会杀了他的!
她想想就害怕。
她仗着父亲给她的宠爱把他带出来,带出来那个牢笼,这样便能给连玉省掉不少麻烦了。
年少的时候他被那些宫人,被那些别国的质子欺凌,他受过好多伤了,他是北国的太子,本该是像她一样的锦衣玉食,万千宠爱。
她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他,把他带在身边,她喜欢他,保护他。
但是五年前她知道了,这样远远不够。
她要放他走,并且力所能及的让他走的稍微容易点儿,她不想让他再多受一丁点儿的伤了。
第二日,暖阳的光铺陈了满床,他果真不见了。
昨晚她将一枚小小的骨骰塞到了他的衣服里,他出去做饭的时候她自己瞎捣鼓的,拿着小刀一点一点刻出来凹槽,塞进去一粒小小的红豆。
玲珑骨骰装红豆,入骨相思君可知。
那是她小小的希翼,她从来不能对他说爱,说好听的情话。
暖生把整间屋子都翻个底朝天,然后失声痛哭。
连玉,你一定是把它带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