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再睁开眼睛,天光大亮,外面暖阳懒懒地洒进来,撩起屋内浮沉粒粒,温馨美好,已然不是那日灰蒙蒙的天气。我稍稍动了动肩膀,暖帐外面便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姐,您醒了吗?”再看过去,头顶腰塌处走过来一抹阴影,流云关切的目光定定瞧着我,见我睁着眼,着实呼出一口气,“小姐总算醒了,都一天一夜了,吓死奴婢了。”刹那间,流云眼底放松下来的疲惫尽显无疑,我猜也知道,这一天一夜,她怕是都守着我了。
“我也没事了,你也去休息吧,瞧眼睛都熬红了。”我挣扎着要起身,流云连忙给我塞了一个大迎枕软软地靠着。
正说着,外面浮珠小心掀起帘子探头问,“是小姐醒了吗?”见我和流云正说话,顿时,喜气爬上面容,走了进来,“小姐饿不饿,糯糯的白粥正温着呢。”
“要不,先起来换身衣裳吧,昨夜出了那一身汗,可不难受。”眉儿也跟了进来,紧接着,锦瑟,玳瑁一窝蜂地都钻进了屋子,齐齐地站在我床前,脸上掩不住的开心。
我知道,我这头病着,他们那头怕是干活都是没心思,都急着呢。
一时间,大家都忙开了,服侍我换衣裳,喝粥,换被褥,一丝不差。井井有条。等到一切拾掇停当,几人面上都浮起了细细的一层汗。
我乏力地躺在大迎枕上,欣慰地看着这几个身边最亲近最得力的丫头,都是花骨朵儿般的年纪和样貌,虽然出身不尽相同,却对我都是实心实意,所以我更不能埋没了她们。
几个丫头见我不说话只是盯着她们瞧,反而不安起来,互相打量着,只剩胆大的浮珠腻歪地冲我眨眼,“小姐昨日病了还没收到我们的礼物呢。”
“哦?什么礼物?”我来了兴致。
“小姐且等等。”见已经打开了话匣子,俏皮的眉儿说着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流云凑过来,怜惜地为我掖了掖被角,“小姐说过,生辰必要有生辰蛋糕,吹蜡烛,许愿望,否则就算白过了。奴婢还记得,少爷生辰那日,小姐还费尽心思给捯饬了一个,我们几个也东施效颦做了一块,这两日都用冰冻着呢。小姐这会儿子要不要摆一个。”正说着,眉儿端着一个四不像的蛋糕模子走来,脸上满是雀跃。
“小姐这会儿子不好吃油腻的东西,摆个蜡烛,我们一道唱个歌儿,吃碗长寿面,这个生辰也就齐全了。”锦瑟性子沉闷,话不多,这会儿是真的喜悦地红了脸,跟着凑趣儿。
我不自觉地深深叹了口气,我在她们面前从来都是坚韧的款儿,像昨日那般神魂颠倒的失态,真是头一次,知道我心里压着伤心事,故意合起来想着法子逗我开怀呢,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人心都是肉长得,我身边还有诸多爱护我的人,我万不可自暴自弃,也该为他们想想。想到这,我瞥了一眼她们千娇百媚的面庞,笑得更加别有深意,“你们几个都是我跟前最亲近的,除了眉儿还小,其余都到了说亲的年纪了,你们可有什么打算?”
她们大概完全没想到我会突然说起这个,一下子都懵了,大眼瞪小眼。
我拉起浮珠的手,打趣地看着她快埋到胸口的脸,“你,我是知道的,金妈妈早就给我透了底了,你是她侄女,是要做她家儿媳妇的。”
“你们呢,可有中意的,现在说出来,我好去跟母亲说,不然我可要乱点鸳鸯谱了。”
这番话一打下来,她们几个虽然面嫩,倒也有了反应,还是老实巴交的锦瑟上前一步,羞涩地掰着手指头,“我,我是从小定了亲的,可是,母亲说,母亲说还是要看小姐的意思。”
“哦,是这样。”我略有所思地问,“是户什么人家?”
“是做小买卖的,我小时候与他一道长大的。”锦瑟补充了一句,我也明白她的意思了,大概与那人事个有情的。
“那玳瑁呢?”
“奴婢听主子的。”她大义凛然地跪下来磕了一个头,看上去倒真是个没心思的。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你呢,流云?”
流云只是摇了摇头,死死咬着唇,并不答。
我心里顿时就有了几分猜测。她年纪说起来比她们几个都还小一点,但为人最是沉稳细致,我依靠她反而最多。
我挥退了其他几个,单独留下了她。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她只是端端正正朝我跪了下来,眼观鼻,信誓旦旦道,“奴婢,奴婢想做小姐将来身边的媳妇子,如若,如若,小姐觉得需要,奴婢也愿意做,做小姐夫君的通房。奴婢从小转过太多户人家,看多了宅子里的肮脏事,直到到了小姐这里,才算过上了安稳日子。奴婢将来不要孩子,也不要位分,一切听候小姐差遣。”她的意思我是明白了。大户人家,怎可能没有通房,主母都会安排自己的丫头,好拿捏,也可以笼络夫君。她是明明白白要告诉我,她愿意做我的一颗棋子,随我利用。但是,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流云。”我收敛了笑容,“既然你有做媳妇子的志向,那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好好打磨自己了,到时你就是我最大的臂膀,你可明白了?”
流云眼神激动不已地闪着光彩,连连磕头,“是,奴婢一定不辜负小姐重托。”
这样,我也算是问清楚了她们的心意,将来也不算辜负她们了。
这时候,母亲带着金妈妈进来了,后面还跟着背着药箱的李家娘子。
“现下感觉可好些了?”母亲神色沉重地坐到床边,心疼地搂着我。我吸了口母亲身上特有的味道,撒娇地往她怀里钻了钻,母亲眼底更添一片柔色,“来,给李家娘子好好瞧瞧,可还有不妥?”
我听话地点着头,将手伸了出来。
李家娘子是京城难得医术了得的女医,擅长辨色,一边谨慎地坐到了小杌子上,一边道:“我瞧着,郡主的脸色缓过来了很多,想来无碍的。”说完,冰凉的手指搭上了我的脉,又开始仔细端详我的面容,好一阵,缓缓点了点头:“果然,再服几幅药,好好休息一阵子,就没事的,夫人请放心吧。”
母亲和金妈妈这才完全露出了笑容,恭敬地谢过李家娘子,又着玳瑁跟着去取药。
“阿弥陀佛,可算没事儿了,明儿个我就去菩提寺敬香去,如意香,平安香,茬茬都不能少了。”金妈妈夸张地念叨着,褶皱的脸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母亲在一旁听着微微笑了,瞥到我心不在焉的表情,顿时收敛了情绪,坐直了身子,问,“听说,你是在宫里与自己的宫女起了龃龉,闹起了脾气,才淋了雨?”
啊,我不可思议地抬起了眼。
“你这孩子,就是忒心善,对待下人也是这般好言好语,养的她们倒是娇纵起来,回头,告诉皇后娘娘好好惩治一番,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还想反了天不成。”金妈妈从来护短,些许不顺心就觉得我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这才有些理出头绪来,合着她们指的是咏莲,当天,我大庭广众之下,打落了咏莲的伞,这个猜测大概已经传开了。
“不是的。”我下意识地去解释。
母亲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什么不是,昨日里宫里多少双眼睛瞧着呢,不过是个奴婢,犯得着跟她赌气,你就那点能耐,那点出息?没得落了身份。再说了,要教训奴婢自己关起门来就是了,非要大庭广众,给别人递把柄,知道的说奴婢以下犯上,不知道的,指不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呢,平时瞧着你聪明,昨儿个怎么就犯犟!”我越听越震惊,母亲说的不无道理,是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大意了。
“小姐才多大,哪想的到那许多,夫人慢慢教就行了。”金妈妈哪里舍得我挨数落,硬着头皮替我解围。还好,母亲无意多作纠缠,细细嘱咐我,“也好,趁着这段时间多养养身子,十天半个月,这件事儿也就淡了,如果还有人问起,你就照直说就好了。”
我听话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盘算着这样也好,大家误以为我是因为咏莲所以淋了雨,就不会怀疑到墨漓,就让我和墨漓的事情随时间过去吧。
就这样,我又开始了在房内蜗居的生活。不过,也是没法子,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知是不是那日,受了刺激,我的身子好几天才缓过来。宫内一应赏赐倒是一天都不曾断过,药丸,人参,有些体面的妃嫔都送了,才短短几天,我就收了两回大礼,赚了个金钵满盆。
流云和浮珠两个望着又堆成小山的几案,顿时喜上眉梢,开始继续卖力地造册登记。
我左右无事,就着眉儿的手,披了一件青花缠枝斗篷出了闺房,正看到栏下挂在屋檐上的鸟笼随着一阵阴风左右摇摆起来,笼子里的吉祥,像踩了独轮车,慌乱地蹬着。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口道,“你这笨鸟,风也怕。”
“吉祥,吉祥。郡主吉祥。”鸟儿哪里知道我再数落它,听到我的声音,兴奋地尖叫着,四处蹿着。
眉儿见情形更是笑得前仰后翻,这声郡主吉祥还是她教的。
我不由得走上前,有心逗逗它,用一根小叉子,轻轻敲了敲铁笼。它却在里面定定瞧着我,完全不见刚才的慌乱。
“说起来,这鸟儿还是靖王殿下送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而且当时小姐还送了封信,也不知要不要紧。。”眉儿在一旁幽幽地开了口,她是清楚事情始末的。
我这才想起了那个时而狡赖,时而沉稳,时而多情的男子,倒和送我的鸟一个模子。说起来,自从相识,他倒真的助我良多,像是冥冥中注定的。那封信我倒不担心,我是指明交给咏莲的,没必要怀疑,以他的为人,不会作窥窃之事。
想到这,我不禁蹙起了眉,自言自语道,“为何你对我这么好呢?”
“呆子。”
嗯,我一愣,不可思议地看了看眼前闲庭漫步的吉祥,又看了看身后张大嘴巴的眉儿。
“是,是它说的,不是奴婢教的。”眉儿连连摆手,一脸无辜。
“你说什么?”我狐疑再问。
“吉祥,吉祥。”他一无所知地依旧上蹿下跳着。
这真是神了,这鸟儿平日里只会唤吉祥,何时还学会说呆子二字了,往常也没见它说过么!
我灵机一动,好似明白过来,不确定地再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呆子,呆子,呆子……”不试还好。一试我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原来,只有我问这句话,它才会这样回答。眉儿好似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噘着嘴研究着,这鸟儿真真跟它主人一样狡猾,不,是前主人。
“主仆俩发什么呆呢?”正当我心里蠢蠢欲动,却听到有人调侃的声音,我一瞧,是三婶,窈窕身姿立在门口,美目惟妙惟肖。
“三婶这么忙,怎么还来了?”我搭着眉儿的手,连忙走过去行礼。
一起一伏间,她更加亲切地拉起我的手,“你正病着,就不必太过拘礼了。”她是礼仪世家,最重礼数,所以即使我病着,她也没有虚伪地免了我的礼,却是望着我脸上笑容更盛。
“哪里就忙了,我不过就是打打下手,再说该准备的都准备妥当了,就等着正日子了,倒是你,这换季之事,忽冷忽热的,最容易生病,你还小,更要好好注意。”她说话柔声细语的,行走间端妍大方,既亲昵又不让人觉得做作。明知道,我生病的缘由,却故意不点破,让人更生好感。
进了屋,见到几案上堆着的一应锦绣华缎,也是眼皮都没掀地跟我坐到了软塌上,仿佛根本不在她的眼里,我是知道的,这样的小姐,自视甚高。
“本来前几日就要来的,可我寻思着,正该好好休息的时候打扰你,倒反而累了你,所以今日才过来。”她轻轻抿了一口茶,一番话说得体贴入微。
我不由得谦逊地坐直了身子,不知为何,在她面前,就恍如前世在老师面前一般,让人不由得感觉紧张。
说话间,她接过身边丫头递过来的一方画匣子,推到我面前,“想着你这里好的药材大概多的数不过来了,又听闻你喜画,正巧我那儿有一副画倒还不错,索性送过你吧。”
我微笑着眯了眯眼,大方地接过,就着眉儿的手徐徐展开,一副林夕图,落款竟是,我倒吸一口冷气,要知道,年迈早已封笔,一幅画,千金难求。再看他表情恬淡,言语平淡,难道不识的这画的精贵么,不,绝不可能。
说实话,我心下有过一番挣扎,但还是摇了摇头,坦然道:“三婶,这画太珍贵了,容玥怎么好收。”
三婶眉宇间笑靥更加明媚诚挚,一边亲自动手将匣子递给了一旁的眉儿,示意她收起来,一边真心实意地说道:“所谓千金难买心头好,画儿我却不怎么精通,于我也不过是摆设,不过,我擅长棋艺,如若容玥得了什么秘本,倒是可以赠予我。”
她说的倒实在,我再不收,反而是不给她面子了,于是朝着眉儿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