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便是太皇太后的千秋,我最近这段时日轻易不入宫,但今日却是不能不去。
待到宴毕已是一刻,畅音阁里请了京里刚红火起来的长生班唱一出麻姑拜寿。太皇太后推脱热闹了半天,犯困,便携了我回了雍华宫。
我自是知道,太皇太后是有话要私下里与我说,扶着她坐上软塌,慢慢斜躺下来,她这才舒服地喘下一口气,懒懒地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应酬了半日,我看她老人家是真的乏了,自觉捞起美人锤轻轻的敲起来。她抿唇不语,半眯着眉眼时不时睨我一记。
我真是被看的受不住,只得讨饶,“太皇太后有话就说么,这么瞧着怪渗人的。”
“唉。”她长吁一口气,揽过我的身子,恨铁不成钢地问,“你可有什么打算?”
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惨淡一笑,“有什么打算,等呗。”
她倒没劝和什么,只是哑着嗓子感叹,“你和墨誉那孩子都是用情至深的主儿,一日不曾找到,便是一日的念想,我们旁人能说什么呢!”
话锋一转,又绵绵问我,“你可知皇上始终不肯迎娶皇后的事儿?”
我一愣,装作不在意地摇头,我不知。
“朝中大臣提了几次,莲妃也是尽心尽力地跟哀家商榷,可瞧皇上那兴致,不是这儿挑刺,就是那儿有毛病,哀家看,那是压根没这打算。”她絮叨着,矍铄眸子却始终不肯放过我一丝一毫的表情。
我眉心一跳,想起墨漓和咏莲,心中哽着的那根刺还是觉得隐隐犯恶心,便是缠着绢帕不说话。
“靖王妃找过你了吧,可是说了亲事作罢的话?”太皇太后翻了个姿势,不紧不慢地又换了个话题,继续唠。
我握在手中的美人锤顿了顿,小脸狐疑,太皇太后是什么意思?老太妃跟她提过了?这事儿跟皇上迎娶皇后有什么干系不成,怎么又提起这一茬了呢?
脑中灵光一闪,突然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冒了出来,脱口而出,“难不成靖王妃是受皇上所迫?才,才提出亲事作罢。”
墨漓对我可能并未死心,这是我大概的猜想,如果真是如此,还真说不准他会以权压人。
“大胆,怎么说话口没遮拦。”太皇太后凤眼一瞪,指尖在我额头重重点过,龇牙斥责。
我一怔,脸色大片赧然,噘嘴撒娇道,“子衿错了,只是子衿笨,不明白!”
太后这才压低了音色,愁眉不展道,“墨誉现在下落不明,皇上对靖王府只有伤怀,哪里还能提出这样不像话的要求,他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不过,他不说,不代表别人猜不透不是,总能瞧出三分颜色来。当然了,重要的是,靖王妃的确怜惜你,怕委屈了你,耽误了你。”
“如果真为了我和墨誉好,他就该好好娶一位皇后,帝后和乐,为天下表率。现在他反其道而行,不是暗地里让靖王府难做么!”我愤愤不平,轰的一声站了起来,双目赤红,就要往外走。
“你去哪儿?”太后软塌上爬了起来,神色凝重。
“我要去找皇上说清楚。”我口气依然很冲。
“胡闹,能说什么?”太皇太后一把将我拽了回来,“你以为他还是那会儿子你的三哥哥啊!他如今可是皇上。再说他也没表示什么,这阵子他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寻找墨誉,三个月了,从未有一丝怠慢。一有风吹草动哪次不是第一时间告诉你,他若不是真心为你好,何至于如此,你可不要昏了头。”话的确是如此,我脚下步子一缓,倒是我冤枉他了,只得拖拖拉拉得跟着坐回去了,心中却是一团乱麻。
“你瞧瞧你,一遇上墨誉的事儿就乱了方寸,何时见你这样毛毛躁躁的。”太后嘴上斥责,面上却是疼惜不已,看着我的眼角眉梢俱是印着担忧:“皇上爱慕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虽然为了墨誉的事儿尽心尽力,可到底时间长了,心里有了其他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你莫怪他,他如今是一个帝王,如此隐忍已是不易。如若你无意于此,倒不如想个法子绝了他的念头,否则此事怕反倒成了他的心头刺,不能善了。”
我唇齿依依含愁,迷蒙哀怨地叹了口气:“知道了,谢太皇太后提点。”
我本来也是这般作想,随着时间渐长,劝我歇了靖王府这门亲事的人越来越多,不若想个法子断了大家的心思,如今又多了这桩糊涂事儿,那更该如此了,可到底用什么法子呢,的确是该从长计议。
没想到的是,那日出宫的时候,我正遇上了同样出宫的南山沉香庵的了悟师太,是了,他是前皇上的亲皇姐,大概是入宫悼念的,她本就是方外之人,见了我也只是平静地施了礼,临行前,颇不耐烦地告诉我,如果遇上了什么麻烦,看在墨誉的份子上,可以来找她,她若有能力,倒是可以行个方便。
她的性子听闻一直是桀骜不驯,说话如此硬气倒不稀奇,只是,她的一番话却是给我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我想,我或许想到那个好法子了。
念到此,我又重新入宫将我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沉思良久,只说她要探一探再议。
这个好法子实在非同小可,我见了了悟师太,便思着,我不若也跟着她上南山沉香庵带发修行,不是真的做姑子,只是潜心礼佛,避一避风头。再者,也是给自己辟一块净土静静心,想想事,等等墨誉。有时我在想,墨誉就是我的情劫,若是他真的永生不回了,我约莫着真要在唉庵里孤独终老了。
当然了,对母亲和父亲我不可直言皇上的心思,否则真要吓坏他们了,只说庵堂净心养人,南山又是出了名的仙风道骨,风景宜人,山中凝气修身。我现下正是心浮气躁的时候,去住上一段日子再好不过了。
母亲从未料到我有这般想法,当即便打断了我的话,板起面孔,“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山中这般清苦,你从小在家娇生惯养,怎么受得了。”
父亲倒是并未多言,凛凛目光,望着我颇是怜爱,摆摆手,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望着母亲秋波含愠,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也知道她的百般顾虑,不自觉地正了正身子,认真道:“父亲,母亲,女儿只是去修身养息一段时日,并不是真的出家,你们放心吧。父母健在,女儿不敢不孝,哪里会出家呢。”
“那也不行,这是什么事儿啊!”母亲眼眶红润,瞪着我别过了头。
我便趁势依了过去,软言软语着:“母亲真的放心,女儿不是独自一人,带上丫头和嬷嬷,不会吃苦,加上那可是沉香庵,皇寺啊,怎会有事!”
父亲沉吟良久,问我:“既是皇寺,也不是你想入就入得的。”
我了然地点头,知道这是父亲同意了,“父亲不必操心,女儿会向皇上和太皇太后请旨的,了悟师太那里也会遵的同意的。”
母亲却不说话,声泪俱下地别过了头,我走过去抱住母亲,母亲只是一时想不明白,过些时日吧。
了悟师太那里并不打紧,我传了一封信笺过去,她欣然同意了,只告诉我,不允我带太多人进山,污了山中灵气。
倒是太后那里,突然提出来和我一到入庵礼佛,对外只说是她要去礼佛,着我陪着,这样传出去也不至于大家背地里乱嚼舌根。
“这怎么行,庵中多清苦啊,可不比宫里,太皇太后还是莫去了。”我原本替太后摇着团扇,如此一听,倒是急了,一边说一边将扇子扇的呼呼响。
安嬷嬷在一旁呵嗤一声笑的乱颤,接过我的扇子,“郡主那是舍不得太皇太后呢。”
“那是自然的。”我毫不犹豫地接口。
太皇太后眸光亲密,心满意足地拉过我的手背:“傻丫头,哀家本就信佛,能入庵里诵经礼佛那是福气,到时少不得要你多伺候伺候哀家了。”
“还当我不知道,太皇太后那是心疼子衿呢,想跟我做个伴儿,也怕别人口中说话难听。子衿若连这都不明白,不是白白惹了太皇太后一场疼爱。”我满面愧色,拉着太皇太后的手依恋地摆着,惹得安嬷嬷又是一阵奚落。
“对了,太皇太后若一道去了,后宫的事儿怎么办?”我突然想了起来。
太皇太后无所谓地哼了哼:“你竟瞎操心,有人巴不得哀家走呢,哀家也不耐烦这些糟心的事儿,去了那里才清净。”
“太皇太后已经跟皇上漏了底,待会儿皇上要过来说话,再提一提也就成了。郡主不必单独请旨皇上了。”安嬷嬷一脸喜色。
“不。”我坚决地摇头,我知道他们的好意,但是有些事情还是需要我自己出面解决,苦笑道:“事情本就因我而起,我自然要学会面对,难不成老死不相往来了么,我自己去说清楚,他也就明白的我的心意了。”
安嬷嬷和太皇太后两人对视一眼,也是点头不语。
也没有什么好等的,我估摸着这时辰,皇上应该是在天禄殿才是,便急匆匆地赶过去了。可巧的是,皇上居然不在。说话间,喜公公从殿里走了出来,见到是我,着实诧异。我与之略略寒暄了几句便准备离开,喜公公却告诉我皇上在铜马馆,说白了,也就是在马场,问我是不是过去。我沉吟了一会儿子,还是决定罢了,前不久就刚听闻,宫中有宫女探听了皇上的行踪制造偶遇,皇上却发落了她。我还是不赶着撞那枪口子了。可偏偏,喜公公硬是拽着我,亲自将我引了过去,真是莫名其妙。
宫里的铜马馆我从不曾去过,虽不远,但我赶到天禄殿又赶过去颇费了一番精力,八月初,天气又闷热,走到那儿,衣裳都要汗湿了。
远远地瞧见皇上正牵了一匹马在廊下,我屏息正了正了心神,悄然走了过去。
“参见皇上。”我衽敛行礼,和他人一般低眉顺目,说起来,这还是他登基以来,我第一次给他行礼。
“怎么这么多汗?”他清冷如玉的声音缓缓响起,突然上前立在我身侧,一股子再熟悉不过的香味萦绕在我鼻尖,似情人间的呢喃。这,这是沉水香,是我曾经在送给他荷包里熏过得沉水香,我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望过去,入目依旧是他温润如玉的容颜。
对视间,他笑着从袖兜里掏出一块绣帕,在我沁汗的鼻尖轻点,似是想要帮我擦汗,我本能地侧过身子,皱着眉让开了。
他也不恼,稀稀落落地笑了两声道:“你放心,这帕子不是后宫中女人送的。”
我耳中还是闻得了他口中的失落和孤寂,不禁心头微颤,可到底只能冉冉笑意浮起相对,不作他言。他是知道的,当初我最在乎的就是他身边有其他的女子,他都是知道的。
“这香清新淡雅,不知你拟了个什么名字?”他没有多做纠缠,却突然说起这个话题。
我轻舒一口气,原本炎热的夏风吹得我指尖冰冷,淡淡道:“唤作沉水。”
他如墨黑眸燃起轻快的笑靥,深深地望着我,“这香我着人制出来颇费了一番功夫,又不好直接问你要配方,制香的师傅验了很久才有的这八分相似。”
他的眼神实在太过缱绻,我望着脑海中便会涌起太多过往,便只是盯着他深紫色衣袂迎风飒飒的模样,努力让自己看着更云淡风轻:“如果皇上喜欢,子衿可以献出配方的,反正子衿已经不熏这种香了。”
只听得他若有似无地哼了一声,低沉暗哑地咀嚼我的字眼,“不用了吗?”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我说的如此明白,极力撇清彼此之间的关系,他总该清楚我的用意了。
事不宜迟,我提起一口气,慢慢跪了下来,坦坦荡荡道:“皇上,子衿有一事相求,希望皇上可以特许子衿入南山沉香庵净心礼佛。”
埋头等着,却不见他回答,狐疑抬头,正望见她牵着一匹马到我跟前,“朕给它取名叫曦月,你喜欢吗?”
我一怔,朝那枣红色小马看过去,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诧异道:“它,它怎么在这儿,不是,不是在西山吗?”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鬃毛,神情说不出的迷离困惑:“这是你骑过的,我亲自为你挑的,我便着人送到这里,那香是你用过的,我便着人制出来,日日熏着,还有香囊,还有棋谱……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似是入了魔怔了,满心满眼的放不下,从前的路是我自己选的,如今,我不得不承认,我后悔了,后悔了,可是我转过身,你已不在了,我便只好寻这些死物来念着,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满朝上下劝我立皇后,我心中却只想让你做我的皇后,我知道你压根不屑,可我还是自欺欺人地盼着,等着。”他说到此处,凝眉落下两滴泪来。
那孤注一掷的目光好似将我定住了,这到底是我曾经用心爱过的男人,我怎么能够无动于衷,我的泪悄无声息。
“玥儿,你可愿做我的皇后?”他瑰丽朱唇寥落呢喃,双眸带着哀求的光亮,微微一笑,如此的惊心动魄,直问到了我的心坎儿里。
我该说什么,天意弄人,此时此刻我的心里早已经住下了另一个男子,我该如何回应你的诉求,我紧抿着唇角,拼命摇头不语,看着他如此难过,我便说不出残忍的话。
这颗帝王的泪为我而流,大约是年少激狂,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皇上,子衿有一事相求,希望皇上可以特许子衿入南山沉香庵净心礼佛。”我硬下心肠,再次重重屈膝跪地,却始终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不说话,可我感觉的到头顶那束炙热的视线,不知现在是何种恨意,可是我顾不得了。
很久很久以后,久的我的腿都要麻木了,眼前出现了一双骨节分明的双手,颤抖着将我扶了起来,一个踉跄,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来不及挣扎,耳边响起他痛彻心扉的话语:“你永远是我心中的皇后。”
“你,走吧。”
一声长叹,一切终了……
我漠然转身,一步一步走的决绝,仰头哭得不能自已,墨誉,你要快点回来,我真的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