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出租车司机快速说出目的地,莫离将身体挤进出租车后座。车辆发动,转弯的瞬间,那个站在公寓单元楼台阶上的身影又跳进她的眼里。日光为身影勾勒出一圈薄薄的金边,但他脸上无法疏解的眉头却显得和这个明媚的冬日格格不入。
紧闭着眼,莫离静静地听着自己心脏急促的跳动声,她一遍又一遍的回想着刚才的那段对话。
半个小时前。公寓的餐桌前。
“把你的护照信息给我,我会尽快买好飞机票,这几天就走。”阿瑞喝下一口黑咖啡,微皱着眉头,不知是不是因为咖啡的苦涩。
“去哪?”强忍住心里一阵莫名的恐慌,莫离伸手从杂物篮里取了一条黄糖,加到自己的杯子里,边搅动着咖啡,边抬头望向餐桌对面的阿瑞。
“去找你哥哥。”阿瑞又喝了口咖啡,声音平淡得宛如一条直线,“你的签证还在有效期里,为了安全起见,尽量多呆一段时间。”
莫离低下头,继续搅着咖啡,很久才开口:“出国就能安全了吗?如果真的是他,随时随地都能杀人。”
“我会陪着你,确保你路途上的安全。”
“路途上?”莫离吃惊地看着阿瑞,“你送我过去,又马上回来?”
“嗯。”
“为什么?你……”莫离迟疑了一下,“你不想见她吗?”
喝完最后一口,阿瑞将咖啡杯放回桌上,交叉握住两只手,身体慢慢向后靠去。“我不想打扰她。”
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想打扰。针扎般的刺痛猛然袭来,瞬间从指尖通过手臂传到左胸,莫离沉默地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咖啡,直到甜味背后的苦涩充斥到整个口腔。
“你把手头上的工作尽快结束。”阿瑞盯着桌面上的空杯子又说。
莫离用尽全身力气勉强开口:“有些手续……你姐姐的遗产……”
“我不会要她的钱。”阿瑞打断莫离。
“可是……”莫离犹豫的说。
阿瑞偏过头。“那件事,到此为止,能捐出去的都捐出去,不能捐的,就放着吧。”
面对阿瑞的坚持,莫离只能点头答应。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阿瑞看着莫离。“这几天,你尽量少出门。尽快把手头上的事情结束。”
“杨家拆迁款的事还需要去交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决好。”莫离盯着沉淀在咖啡杯底的棕黑色残渣,低声回答。
“如果很麻烦,就委托给别的律师。七天之内,你必须走。”
莫离终于平静下来,抬头看着阿瑞的脸,几秒钟后,认真地问:“其实你和哥哥早就知道,秦简没有死,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阿瑞也正视着莫离,“我们希望你和其他人一样,过最普通的生活。”
最普通的生活。
这短短的六个字,带着宽慰和一丝痛苦淹没了莫离。这么多年,从记事起,童年、少年、青年,那些曾经的生活,所有记忆中的时刻都伴随着无法忽视的黑影。莫离在成长,黑影也在成长,而且越来越茁壮,好像蛰伏的怪兽在等待着最佳的狩猎时机。莫离的视线慢慢挪到阿瑞背后的墙壁,清晨的阳光透射到阿瑞的脸上,却将他的影子切割成一段一段,凝固成一片化不开的黑色,在墙壁上,在莫离的瞳孔里。她再发出的声音像是扭曲的空隙传过来:“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作为当事人,我有权知道当年发生的一切!林墨禅,你不能再瞒着我了!”
“不是我想瞒着你,而是我答应过你哥哥,没有经过他的允许,不能告诉任何人。所以,你要是想尽快知道当年发生的事,就尽快去见他。”
哥哥……莫离的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已经到了最寒冷的季节。她强忍住眼泪,又问:“你为什么找人跟踪我?”
阿瑞不得不解释:“不是跟踪,是为了保护你。”
“为什么?”
“我答应过你哥哥,要保证你的安全。”
“所以,你所做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兑现你对我哥哥的承诺?”莫离挤出笑容,刻意想要表现得轻松一些。
“是,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当年我答应过你哥哥。我只是在遵守承诺。”阿瑞依然平静地回答。
“谢谢你这么多年的保护。”莫离笑了笑,双手紧紧交握住,暗自深吸一口气,有一些虚无的勇气鼓励着她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出国的事,我要和我的男朋友商量一下。”
“男朋友?”阿瑞适时地发问。
“对,男朋友。他叫沈文韬,是我高中同学。”
目不转睛地盯着莫离,阿瑞没有揭穿她,而是顺从地点点头。
面对面坐着,话题似乎又一次被扼杀在摇篮里。千万只小虫啮噬着莫离的心,一切似乎都变得越来越糟糕,好似脱轨的列车快速驶向不受控制的远方。
“那你就临出发前,和他说一声,自己出国探亲就好了。”看着一直垂头不语的莫离,阿瑞握住咖啡杯,准备起身离开。
在阿瑞迈开第一步的时候,莫离猛然抬起头说:“我不会走的。”
阿瑞停下脚步。
“徐默为什么调查林斯儒的死因?是不是你拜托他……”
“要调查任何事,我都会亲力亲为,根本不需要拜托其他人。”阿瑞打断莫离。
“可是吴云……”
“吴云的话,你一句也不要相信。”
“我能相信你吗?”
“你当然要相信我。”
“你和林斯儒的死,没有半点关系?”
“当然没有。”
“你为什么不接受她的遗产!”
“因为我和她这个人也没有半点关系。”
“她是你姐姐!”
“很久以前就不是了。”阿瑞的脸上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她是她,我是我。”
“你真的不知道徐默在调查林斯儒的死因?”
“我不知道。”
莫离忽然又问出一句话:“秦简是不是和我妈妈的死有关!”
阿瑞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是真的,毫无疑问,是真的。
莫离可以确认。
可是面前的那张脸,瞬间即逝的惊讶退去之后,伪装的平静来临之前,还有一闪而过的痛苦。不由得闭上眼,有个瞬间,莫离感觉脚下的地板正在轻微的晃动,所有沉淀的过去化作一幅又一幅画面从眼前快速飘过,扭曲的痛苦让她想要立刻起身逃离,却只能头埋进沙堆做一只鸵鸟。
“我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也没有人能回答你这个问题。”阿瑞又转过身,慢慢朝厨房走去。
“当然有人。”很久,莫离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回答,“秦简,我要让他亲口告诉我。”
早上九点。
冬日淡黄的日光大片洒在浴室的地板上,发出耀眼夺目的光亮。
在一片朦胧水雾之上,镜子映照着苍白纤细的影子,好似炭笔般的光影深描着身体的轮廓。
林非伸出左手,在光滑的镜面上画出一双巨大的眼睛。
从越来越近的两层小楼收回视线,方亚静看着一个穿着棕色羊绒大衣的女人正从出租车上走下来。她连忙减缓车速,将车停靠到路边。
“莫小姐。”方亚静跳下车,快步追上去。
莫离吓了一跳,稍微停顿了一下脚步,表情局促的问了声好。
“你来找林非?”方亚静问。
“对。”
“真巧,她也约了我。”方亚静故作轻松地说,和莫离肩并肩往小楼走去。
棕色的木门前,方亚静握住皮绳末端的金属重物,看了身边的莫离一眼,然后用力拉下。
叮咚。
门铃声远远的传来。
“你还好吗?”细微的声音,从身体的深处响起。
镜子里,嘴角高高扬起,勾勒出弧度完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