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听到海的声音,就在耳边。海浪按着自己的节律固执的拍打着沙滩,偶尔夹杂着远处游轮模模糊糊的汽笛声,寂寥又喧哗。盯着头顶的月亮,朦胧的银色光晕照不亮墨色的天幕。它无穷深远,像要吞噬整个世界。沿着清冷辽阔的海岸沿着海和沙的边缘,林非浅浅的脚印一步一步走在黑暗里。海水推撵着她的小腿,振荡,摇晃,好像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节律荡漾。她紧紧抱住自己,无声无息地湿润了双眼。
只有一星点光线,影影绰绰亮在两层小楼的门廊上,散发着最奢靡的温暖。林非下意识的朝着那片暖黄走过去。
她认出那栋小楼,是兰卓和程昊特地为她和徐默预定的海边别墅。
徐默……徐默……一想到这个名字,宛如疾风带着火苗旋转着穿过心扉,胸口隐隐发烫,忍不住想要翘起嘴角。
可是徐默,你在哪?
炙热的水滴从花洒倾泻全身,洗去海风的咸腥,却一丝一毫都不能浸透心中的乏盹。林非只想倒在宽大柔软的床上,像冬眠的小兽般长睡不醒。
裹着浴巾走出洗手间,手刚刚伸向床头的睡衣,林非动作一顿,寒意从背后袭来。
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
悄无声息地,蛰伏着,观察着,那个人,不知从何时开始。
极轻极快的脚步,淡淡的烟草气息猛然从背后逼近。
不用半刻犹豫,徐默已经将她训练的很好。林非先发制人,迅速转身将衣物展开甩到袭击者的脸上,再一拳猛击上他的脖间。可袭击者像对她了如指掌,动作比她更快,一只手轻松握住她的手腕,又要反扭她的胳膊。林非下一秒果断抬腿踢上袭击者的膝盖。袭击者吃痛的低低嗤笑一声,身体前倾,顺势将林非转身一推。
两具身体一起倒在床上。
覆面趴在床上,林非的双手被紧紧扣住。温热的身躯贴住背部,重量、力量、温度,还有在耳边平稳的呼吸声,手臂与手臂温柔的摩擦,腰身和腰身贴合的毫无缝隙,四肢和四肢纠缠交绕。嘭,嘭,嘭,嘭,令人安静的心跳从后背传入林非身体。
静谧的月色里,海浪的啸声中,她闭上眼,放软身体,放弃挣扎。
不知是梦,还是真实。
徐默!徐默!
亲吻,从颈后开始,细碎的像是小鸟啄食。灼热的呼吸吐在皮肤上,撩动最无助的颤栗。无边无际的纠缠,永无休止的爱抚,将喷薄欲出的欲望在风起潮涌的海面掀起万丈波涛。理智像一条鱼,从林非的身体里慢慢游出。无时不刻想要靠近,脆弱的灵魂被快感炙烤煎熬。跟随海浪的节奏,一波一波,每块肌肉、每滴鲜血都荡漾在徐默带来的潮汐起伏中。不休不眠的长夜,是难舍难分的情欲,是翻江倒海的掠夺。大海泛着星辰的波光,清清楚楚,两个身影,交织缠绕,跌宕起伏,欢愉的**飘荡在银灰色的夜色里,宛如在低吟着一曲咏唱了千万年的恋歌。
“徐默先生、林非女士,经审查,你们符合结婚登记的条件,恭喜两位。”
“在法律的见证之下,我们结为合法夫妻。我发誓,会彼此珍惜,相亲相爱,相濡以沫,共度一生。我爱你,林非。”
“我也爱你,徐默。”
医院花园的小径里,幽幽蔷薇的花香中,一白一黑两个身影安然伫立。
柔柔的红唇贴住冰冷僵硬的下巴,“好好待在地狱里,等我来找你。”
徐默将林非拉入怀中,灼热的亲吻许下承诺。“我在地狱等你。”
混乱、拥挤、膨胀、喧嚣,忽然,整个世界爆裂、粉碎成遍地的玻璃渣。浑身是血的徐默站在荆棘构成的漩涡中心,映出支离残缺的倒影,又慢慢被刺穿、碾碎、吞噬。
曾经千次万次凝视和见证过死亡,这一刻却无计可施。身体被紧紧束缚,灵魂被日夜撕扯,只能从深处涌出无边无尽的疼痛和眼泪。让人毛骨悚然的残酷罪恶,是夜晚偷袭的恶灵,在黑暗中带出愤怒和仇恨。宛如草芥的生命,不管有罪或是无辜,统统被死神无情的用镰刀收割,在地狱里饱受烈焰煎熬,最后的残渣灰烬中只有烧尽人心的痛苦遗骸。
紧握着拳头醒过来,林非在狭窄的小床上蜷缩成一团。医院特有的清凉而略带寒意的熟悉气息笼罩着她。房间里的人声杂乱,很多人影在眼前晃来晃去,很多脚步来回进出。身上覆盖的重物被揭开,还没享受到被释放的轻松,冰冷的药水又注入身体,像是夹杂着雪雨的寒流。嘈杂和喧哗逐渐远去,迷迷糊糊中,有个人紧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徒然无用的温暖。他在林非耳边说:“林非,坚强一点。”林非说不出话,觉得自己好像是进入了另一层梦境。
再等林非隐约有些清醒意识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以后。终于从高热中恢复正常体温的她,闻了闻身上浓重的汗味和血腥味,踉跄着从病床上爬起来,对守护在身旁的女护工挤出第一句话:“我要洗澡。”
林非独自呆在病房的洗手间里。她坐在马桶上,双手紧紧捂住脸,压抑着悲痛的哀鸣和急促的抽泣。软弱和怯懦,生命忽然失去了支点,膝盖不由自主地快速颤抖,带动整个身体和理智都像遭受到最猛烈的海啸一般,猛然跌进冰冷的海水,下坠的强大力量,将她卷入充满恐惧、无法呼吸的咆哮漩涡之中碾压掩埋。
冷静!林非!你要冷静!
慢慢调整呼吸的频率,林非控制胸部和腹部的起伏,清冷的消毒水气息通过鼻腔,进入身体,将混乱的情绪冻结。膝盖终于停止颤动,肌肉恢复足够的力气能够支撑身体,站起身,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艰难走到洗手池前。
黑色的短发凌乱的贴在脸上。苍白的肤色,突出的锁骨,源源不断涌出的眼泪,透出无比狼狈的落寞。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林非扯过身边的纸巾,擦去泪水,用力将湿乎乎的纸巾捏成一团。
她忽然想起堵在麦子琪喉咙里的那团纸。
麦子琪为什么会成为“正义女神”的目标?
徐默为什么会出现在小巷?
随后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又如潮水般涌进大脑。林非闭着眼,双臂抱头,用力咬住嘴唇,但那些努力都是徒劳,冷汗一点点浸透身体。慌乱地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她将头伸到水柱下。冰冷的水流激起大脑的剧痛,也唤出清醒的意识。从洗手盆中抬起头,水滴顺着林非额前的短发,流过通红的双眼。
每处伤痕,每个动作,每句对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知道“正义女神”是如何伤害徐默的,也亲眼看到了那些伤痕,还有苍白的……死亡……在以前的那么多年中,几乎每天都在她面前上演的,赤裸裸的,死亡。
淋浴头洒落的炙热水滴宛如一盆岩浆从头到脚浇灌而下,皮肤激起针刺般的痛感。短暂的痛苦让林非神智清醒,热泪在眼眶中翻滚。
再也没有退路了。
必须整理思绪,制定计划。
首先!要见到徐默!
林非站在法医办公室门口,恍然觉得在这间办公室度过的漫长岁月,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原本占据两米办公桌的电脑、档案夹、水杯、各种文具杂物像被狂风刮过的大地,统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路嘉满脸尴尬,紧张地搓着双手,磕磕巴巴地解释:“这……是局里决定的……让把你所有的东西都被打包……送到省里去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小路。”林非勉强挤出微笑。
“林非,你还好吗?”范理快步走过来。
轻飘飘像是踩在棉花里,林非在吴云的搀扶下慢慢转过身。她强压住胸口翻滚的情绪,简短回答:“还好。”
范理只看了吴云一眼,伸手将林非扶进自己的办公室。等她在办公桌前的靠椅上坐定,范理没有隐瞒,将省厅和局里的决议一五一十地详细说了一遍。林非低头垂眼,面无表情地听完,半天都没有开口。见她不做声,范理又压低嗓子劝说:“发生这样的事,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暂时先回去休息,我们会竭尽全力尽早破案,还你一个清白的。”
吴云一言不发地站在林非身边,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范理的脸。听到范理的话,他冷笑一声说:“所有的东西都收到省里去了,你们怎么破案啊?真是……”
“砰砰砰!”三声敲门声打断吴云的话。
“请进!”
“林非!你怎么来了,身体感觉怎么样?”方亚静快步推门而入,不等林非起身,上前俯身用力抱紧她。
“好多了。”林非的手在方亚静背后轻轻拍拍。
“烧退了吗?”方亚静放开林非,又摸了摸她的前额。
林非点点头。
徐亮和施南城跟着方亚静也走了进来。施南城打量两眼吴云,又看看范理。范理受到示意,对吴云说:“吴云,请你回避一下。”
吴云正要反对,林非握上他的手臂说:“你先出去吧。”
在林非的手背上安慰似的拍了拍,吴云狠狠地瞪了范理一眼,不情不愿地开门走出办公室。
等到关门声完全在房间里消失,施南城才严肃地说:“林非,范头应该已经把局里的决定告诉你了。你现在可以回去休假,等候通知。”
“我要见徐默!”林非猛然起身。
“不行!”断然拒绝的人是徐亮。
“为什么!”
“他已经被送走了!”
“他去哪了!”林非带着眩晕,踉跄着挪动两步,抓住徐亮的手臂。
徐亮闭上眼,不再回答。
“林非,徐默……徐默去省里了。”方亚静搂住林非,低声说。
林非根本不接受这个解释,她转身质问方亚静,“这不可能!他伤的那么重!怎么可能转院!你们骗我!”
“林非!徐默他……他……”方亚静泫然欲泣地打断她,却用手捂住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徐亮将方亚静拥进怀里,让她紧靠在胸前低声抽泣。
“就因为徐默伤的很重,所以只能转院。他一直在深度昏迷,医生说他有脑死亡的危险。”
深度昏迷!
脑死亡!
施南城的话让林非眼前一阵昏暗,她用力咬住嘴唇,直到渗出丝丝血痕。
不!不!这不可能!林非不相信!谁能告诉她!施南城的话是假的!是假的!
林非将视线轮番投射到施南城、范理和徐亮脸上,试图从三人细小的表情变化中得到否定的答案。施南城冷冷的沉着脸。徐亮的五官紧绷,正在隐忍着痛苦。范理凝望着林非,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同情和怜悯。
后退两步,脚下一晃,林非脱力地跌回椅子。闭上眼,澎湃的潮水卷着无尽苦雨直奔而来,她沉沦在漩涡的中心。身体和意识化作薄雾,整个世界都模糊成一片虚无。罪恶带来的伤害和死亡总是瘁不及防的来临,摧毁世间的一切,将痛苦化成锐刺,刺进心里最柔嫩的地方,释放出隐藏最深的孤独。
林非,是不是从今以后,你要独自一个人活在这人间地狱里……
不!不!这不可能!双拳紧握,指甲死死掐入掌心,林非猛然吼出来,像是要把嗓子都吼破:“你们说谎!不可能!不可能!我不信!我要见他!我要见徐默!你们骗我!”
门突然被推开,吴云匆匆走进来,一把将林非搂进怀里,厉声质问:“徐默怎么了!你们为什么不让我们见他!”
范理的目光死死落在吴云环抱着林非的手臂上,他忍不住呵斥吴云:“谁让你进来的!你给我出去!”
吴云只用冷笑回应。
“徐默……徐默……我要去找他……”悲伤、悔恨、恐惧,像锐利的钢丝化作套索紧紧勒住林非的喉咙,她泣不成声。
“徐默到底在哪!”吴云又问。
方亚静哽咽着低声回答:“他情况不好,被送到省里去了。”
吴云俯下身,安慰林非说:“林非,我们现在就走,去找徐默。”
“林非不能走。”林非朦胧的泪眼里,施南城的脸高高在上。他接着说:“林非,我代表局里再通知你另一项决定。在徐默和麦子琪的案子没有别的重要嫌疑人出现之前,六个月内禁止你离开沧滨市。如果你不服从,将会对你强制实施监视居住。”
吴云猛然冲过去抓住施南城的衣领。“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你们不是她的同事!不是她的朋友吗!”
施南城握住吴云的手,一言不发的盯着他,眼神中只有铺天盖地的冷漠和威严。
“吴云!你不要这样!有话好好说!”方亚静赶忙拉住吴云的手臂,制止他再要动手。
“吴云,松手!”林非也出言劝阻。
吴云慢慢松开手指,退后两步,回到林非身边。
冷汗从额头和后背密密的渗出,林非紧咬着牙关,忽视从骨髓里冒出来的酸痛。“杀麦子琪的明明是正义女神!你们为什么不并案!你们为什么到现在还怀疑我!”
四个人的视线交换一轮,却没有人回答林非这个问题。
紧紧闭上眼,将自己沉入彻底的黑暗,慢慢的平复呼吸,握紧的拳头松开,林非扶着吴云的手臂缓缓起身。她望着徐亮的眼轻声问:“麦子琪喉咙里的那幅画,是不是和以前的三幅,笔迹不同?”
徐亮绷着脸,保持沉默。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林非唇边绽开苦涩的笑意,她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像是裹紧铠甲。一步,两步,三步,林非拉开办公室的大门,走了出去。吴云冷漠地环视了范理四人一圈,重重哼出一声,跟在林非身后。
一路上,林非没有说话,吴云也一直沉默着。直到迈出办公大楼的那一刻,两人被方亚静叫住。
“林非!”方亚静拉住林非的手,关切地叮嘱她,“徐默不在,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案子,我们一定会查的!你放心!你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别把身体弄垮了。”
“徐默……徐默也会想要你好好的……”
林非浅笑着点点头,扶着吴云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夜风轻轻带走她的话。“亚静,我知道徐默能挺过来。他答应过我。”
方亚静伫立在办公楼的大门前,凝望着渐渐远去的两个身影。浓雾从四面涌来,如海潮一般,将世间万物都浸入无边的幽黑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