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小时前。
林非在电梯里迎面遇到刚从省里开完回来的禁毒支队队长苑金鹏和洪副局长。“洪局好,苑队好。”她连忙后退一步,让出空间,又恭恭敬敬地问好。
“林非,你怎么又瘦了啊!”苑金鹏吃惊地看着林非。
“没有没有……”林非连忙否认。
“还说没有,我觉得你至少瘦了十斤!你不会在减肥吧?工作那么忙,减肥可对身体不好!”苑金鹏又关切地说。
“我没在减肥,真的,真的。”林非继续否认,假装无视洪副局长上下打量的目光。
十五秒后,当的一声响,电梯大门缓缓打开。“我到了,两位领导再见。”林非急急忙忙地说。正当她准备迈步走出电梯时,洪副局长低沉的声音就制止了她。
“林非,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只需几个电话,有关“林非天天在办公室加班,休假也不回家休息”的控诉,就从方方面面迅速反馈到洪副局长的办公桌前。紧接着,在随后的半个小时里,林非受到了措辞严厉的批评。好不容易出了局长办公室的门,林非发现整层楼的同事们都站在各自办公室门口窃笑。刚刚走出五步,洪副局长粗犷嗓音的咆哮又在走廊里回响:“现在我命令你!你给我准时下班,回家睡觉去!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再这么闹下去,我就让你停职!什么案子你都别想再查!”
方亚静在法医办公室里等着林非。迎着林非恶狠狠的目光,她挺了挺胸,表现出一片坦然。“不是我要出卖你,你最近真的太拼命了!过年这几天你也二十四小时待命!到现在还没休过假吧!”方亚静毫无歉意地解释,“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在糟蹋自己的身体!吃饭越来越少,睡觉越来越少!你还要不要命啦!到时候凶手没找到,你先因公殉职了!”
“再哪里休息不是休息?我在办公室也一样睡啊!”
“既然哪都一样,那你回家睡啊!”方亚静固执地将林非的手袋递给她。
林非只能无奈地接过手袋,拿起两个档案袋塞了进去。
“那不正好,快走快走。”方亚静一把从林非的手袋里抽出档案袋,“不许工作了!快回家!要不,就去酒吧玩玩吧!反正你要休息!”
林非又瞪了方亚静一眼,发现方亚静眼睛瞪得比自己的还大,只能默默叹了口气,放弃抵抗。一张一张,仔细对齐边角,抚平折痕,她边慢慢收拾好散落在桌面的文档纸张,送入袋中,边低声说:“送到省里的那些东西,有些复查结果已经出来了,但是结果不太乐观。”
“什么都没查出来?”方亚静急急地追问。
“脚印照片,他们都仔细研究过了。从痕迹上看,鞋印下面的泥土,没有什么特殊的。虽然有涂抹的痕迹,但是只有照片,不能确定是否存在其他物质。当时没有采集现场泥土的样本,所以也不能进一步检测。”
“那血样呢?”方亚静叹了口气。
“凶器上所有的血样点都检测了。除了被害人和范子轩,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血液DNA。为了稳妥起见,他们还做了甲基化表观遗传学相关的检测,结果也是一样。”
“那就是做了无用功咯……”方亚静无奈地笑笑,“不过没事,查案嘛,这种事太常见了。”
“也不能说完全是无用功,这次他们发现了件奇怪的事,在凶器手柄上有藻类的DNA!”
“藻类?什么意思?”
“凶器可能被河水洗过。但因为没有案发地点附近的水样样本,所以不知道是不是和当年浮游生物的情况吻合。”
“被水洗过!”方亚静大吃一惊,立刻笑着拍拍林非的肩膀,“范子轩可从来没提过这件事!林非,你坚持复查证物是对的!”
“可惜这些还不够。”林非摇摇头,“我本来还想今天再做点功课,过两天去见范子轩的时候,能够从他那套出点话来……”
方亚静拎起林非的手袋,塞进她的手里,双手摁住林非的肩膀,将她推出办公室。“范子轩开不开口都没关系,现在最关键的是,你要先好好休息休息!哎,你该走了啊,工作的事明天再说。赶紧给我回家去!”
说话间两人到了电梯前,电梯门开启,正遇到路嘉。路嘉一脸得意地对林非说:“我已经遵照领导指示,刚刚亲自去了趟保卫处,改了你的门禁权限。除了上班和值班的时间,就算你来了单位,也进不来办公室。”
“喂,你们过分了啊!这也太欺负人了!”林非忍不住大声抗议。
“再见!好好休息!”电梯门缓缓在林非面前关上,方亚静和路嘉在门外对她微笑着挥手告别。
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林非在心里挨个将他们骂了遍,唇边却不由自主地挂住笑意。这笑意,在走出办公楼大门的一瞬间,彻底凝固。
窈窕的身影,稳稳走在她前面,不过是十几步的距离,不紧不慢。
兰卓。
林非的心被猛然揪住,下意识想追赶向前,双腿却宛如千斤重的迈不动。
兰卓走出单位大门,程昊和兰琦迎过来,一家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程昊的车停在路边,他接过兰卓的手袋放到副驾驶,将兰琦抱进后座的安全座椅,等兰卓在后座坐稳,细心关好车门,才自己上车,启动离开。
林非孑然站立,像是童话中丑陋的不见天日的巫女,将自己隐藏在道边树丛的阴影里。身体被剖成两半,一半被寒冰浸泡冰冷彻骨,一半被烈火灼烧翻滚沸腾。树叶投下一条条一道道的暗痕笼罩全身,像一根根绳索勒住身体直至窒息。如果怨恨愤怒的视线是一把刀,想必一家人身上早已是满身伤痕,失血而亡。
林非扭过脸,再也不要看见一点关于他们的温情。等到程昊开车离开,她默默站在路边,挥手截停一辆出租车,低声说出目的地,便在后座闭上双眼,陷入沉沉睡意。
孤独是一堵比死亡更厚重冰冷的墙,只要能翻越,一切,所有的一切都能被遗忘。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从心中源源不断的涌出苦涩,努力消化,又重新出现,混到嘴里,溶进血液。
林非睁开眼,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能帮她。
阿瑞。
“今天想喝点什么?”
林非蜷缩在吧台角落里,声音很低很低:“随便,只要是酒就好。”
调酒瓶上下翻滚过几轮,少少半杯清澈见底的液体送到林非面前。
“好,这杯就叫做酒。”
林非一饮而尽。
那不是酒。
那是海。
世界在海上漂流。
意识慢慢溶解,化作一朵沉默的浪花。
一个人为了掩饰内心的空虚,需要多少幻觉?
原本以为,爱情在每一天的空气、阳光、食物和水分里,平庸,淡然,温和。有徐默的时候,在同一张床上醒来,一起洗漱,不知不觉成了无比平常的习惯。一面镜子,世界上普通的一男一女,放在一起,入心的暖,出心的笑。这样的美好能有多真实?可是,现在看来,那些曾经,越来越像是为了满足心理渴求,制造出来自欺欺人的虚无幻境。
已经消失的幻境。
失去一个人,原本就是那么容易、那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兜兜转转,还是如此。
只要一想到离别就会终日悲泣,像一条败家之犬,因为主人拨冗而视的目光欢快的摇尾乞怜,因为主人一点点的宠爱,从此觉得自己有存在的意义。
太可悲。
就算是希望成为一只小狗,也是终日围坐在她身边,舔舔她的脸颊,咬住她的衣襟,吸引她的视线。只要不停的撒娇和捣蛋,就可以得到她的怜惜,会和她在无人的午夜,拥抱,交谈,欢笑。一点点就能满足,不需要太多。
最安静、最亲密的,只有她。
然而,林非睡在悬崖之下,深渊之中,已然死去。
激动、兴奋、苦痛、嫉妒,所有的情绪,甜美的,丑恶的,都从身体里抽离。只有一个用孤独浸泡长大的灵魂,飘来飘去。闭着眼,在海底睡了很久很久。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还没死,用力破开水面,挣扎着醒过来,却感觉非常绝望。
一杯一杯又一杯,视线已经朦胧,林非不甘心地晃晃空荡荡的杯子。“阿瑞!再来一杯!”
阿瑞的脸伸到她面前,仔细端详。“别再喝了,回家吧。”
“我不想回家。”
“为什么?”
因为家里没有他!
没有他!
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一个人……
家,又变成那个冰冷的洞穴,孤单栖身的洞穴。
不知为什么,突然难过起来,一想到那个名字,就要泪流满面。
不愿意被阿瑞看到眼泪,林非只能将脸埋进臂弯,喃喃地问:“连你也不想陪我了吗?”
“明明想要走的人是你。”阿瑞的声音在她耳边。
“我没有……”紧紧握住双拳,林非泣不成声。
“你有。你一直在想,喝完酒就起身对我说,阿瑞,再见。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能找到你。”
用手背擦擦眼眶,林非红着眼问:“不走,我又能怎么办!”
“我很奇怪,为什么你觉得,林非得到了快乐,就不再需要你。”
“我只有她……我不能没有她……”林非的泪又夺眶而出。
有很多事情一直都无法解释,遇到徐默,就更无法解释。陌生人一般的重逢,却不知不觉相互靠近,如果一定要找到解答,会不会是因为心中有一团火,明明已经熄灭,却依然还留有余温,可以互相取暖。
傻的交出信任,傻的变成惯性,傻的好像活着重新有了意义,有了勇气,在这浮躁喧嚣的人世间继续走下去,走下去……
忽然,前方只有一道悬崖。
不可预料。
掩耳盗铃般的,好像什么都还握着手中,其实早已全部失去。
“有时候失去了一些好东西,是为了迎接更好的。”阿瑞说得轻轻松松。
“我不能没有她!”林非双手捂住脸,失控般的大喊。
“你只需要离开徐默。”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你当然能做到。”拉开林非的双手,和她对视,阿瑞微微侧头示意,声音充满蛊惑,“就像你以前做过的那样。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徐默,还有无数的好男人……”
声波在耳蜗里回荡反弹,震耳欲聋,林非的脑浆嗡嗡作响,有些不知所措的眩晕。脸颊火烧般滚烫,她动动嘴唇,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
“去吧。”阿瑞将林非拉下高凳,将她往大厅推了一把。
还没来得及调整视线,踉跄着步伐,林非撞进一个人怀里。
是吴云。
抓住林非的手臂,就着昏暗的灯光,吴云凑到林非面前,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林非,你是不是喝醉了?我送你回家!”他大声地,不容反驳地拉着林非就往外走。
三十秒之后,酒吧的大门咔嗒一声被合上。
阿瑞坐上高凳,用左手食指从林非的杯底蘸出一点剩余的液体,放到舌尖轻轻舔了舔。含着手指,他哧哧轻笑,肩膀抖动地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厉害,笑得趴倒在吧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