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十二分。沧滨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办公室。
“所以,动用了两个分局和市局三个部门的警力,最终判定,发生在古柳巷的是意外事件?”方亚静坐在办公桌上,轻轻摇晃着两只长腿,不由得哑然失笑。
隔着一米,贺晓琳一脸郁闷,接过李立递来的巧克力。她道了声谢,狠狠地咬了一口巧克力,用力地点点头,又感叹道:“人真的是太脆弱了。”
经过派出所的调查访问得知,张宗华当晚和三个朋友在五金店里聚餐吃火锅,大约喝了七瓶白酒,十六瓶啤酒,一直到凌晨两点多才结束。四人在东桥路和林翔路的路口分手,张宗华独自回家。沿路的监控显示,一路上张宗华的步态不稳,动作不协调,明显已处于严重醉酒的状态。两点二十分,张宗华走到了古柳巷的巷子口,忽然停下来,摘掉手套塞进外套口袋,钱包不慎从口袋掉落下来。一分钟后,张宗华踉跄着走进古柳巷,一直到六点三十九分,被东桥街道派出所的张梁栋副所长发现已经死亡多时。在那期间四个小时里,没有可疑人物进出胡同。不仅如此,进过缜密勘查,现场既没有在地面发现第三人的脚印,也没有在北侧围墙上发现近期攀爬踩踏的情况。而在距离死者尸体五米不到的东侧围墙底部,现场勘查人员发现有被蹬蹭的痕迹,一米高处还有手指形状的散在性片条状擦抹血迹,同时找到了带有少量血迹的砖头、木板等杂物,以及一块带有尖端的玻璃。
经过四个小时的尸体检验,法医们发现张宗华的头部创伤仅仅只在头皮,并没有造成颅骨损伤,可能是受到磕碰导致的伤口,伤势不足以致命。而他右上臂创口深达肱骨,肱动脉和肱静脉都被切断,结合现场周围大量血迹,结合尸斑浅淡,面色、球睑结膜、口唇均苍白等情况,最终分析张宗华的死因可能是肱动静脉被切断后,大量失血引起失血性休克而死亡。随后的组织病理学检测,也在那块小玻璃尖端上找到了张宗华的皮肤组织,认为造成张宗华右臂伤口的就是那块玻璃。
“张宗华的体表没有抵抗伤,那块玻璃太小了,不适合抓握,也没发现他人和张宗华指纹,因此可排除由他人持玻璃所致或张宗华自残可能。”贺晓琳抬起头,盯着对面的天花板,面无表情,用最平淡的语调述说,“现场勘查发现东侧围墙底部有蹬蹭痕迹,尸体周围一米高处有擦抹血痕,很可能是张宗华不慎跌倒,在挣扎过程中右边的手臂被玻璃划破。但因为张宗华醉酒太深,站立不稳,反复跌倒,挣扎翻滚后,被玻璃又划伤了好几次。他终于爬起来,却怎么走也走不出巷子,最终失血过多,意外身亡。”
“张宗华进古柳巷很可能是酒喝多了,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顺便方便一下。他当时应该已经醉的很厉害,神志不清了。”贺晓琳的声音越来越低,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喝酒助兴,还是要控制啊。”李立也叹了口气,“张宗华要是不醉的那么厉害,也不会把帽子手套衣服都脱了。他要穿着外套,那么一小块玻璃,也不至于把他手伤成那样。”
“哎,不过也挺有意思的,”方亚静跳下办公桌,“一般遇到醉酒的,首先考虑是意外。张宗华喝了那么多酒,现场一定酒气很重,怎么那位张所长一说起来就是密室杀人呢?”
一听方亚静提到酒气,贺晓琳想起路嘉在现场对她的调侃,不由得脸上一热,解释道:“张所长有鼻炎,挺重的。我吧,前几天感冒了,还没好,鼻子也一直堵着……”
方亚静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叹息着拍拍贺晓琳的肩膀。“这都赶一块去了。不过还好查清楚了是意外,大家年前也能喘口气。你感冒了啊,赶紧多休息休息吧。这病啊,还是要养,才能好得快。”
“我也想多休息,可是手上的工作还是要先做完。”贺晓琳看看方亚静,露出个无奈的笑容,“只求年前能消停几天,喘口气。”
方亚静和李立也有同感,连连点头。
贺晓琳停顿一下,用同情的语气接着说:“市局最近也挺忙的吧,我看林非姐今天昏倒了两次,还坚持工作呢。”
昏倒?!方亚静和李立连忙关切地问:“她今天怎么了?”
贺晓琳简单地将林非在现场险些跌倒的情况说了一遍,又心有余悸地说:“从现场回来,我们开始解剖,刚开始还好,慢慢地,我发现林非姐有点和平时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方亚静皱起眉头。
“她经常闭上眼四五秒,再睁开,”贺晓琳闭眼睁眼模仿了一遍,“而且频率越来越高,我以为她累了,就让她休息一会。她说不是累,只是为了让精神更集中,避免受到干扰。可是解剖室里就四个人,林非姐、路学长、冷老师和我,根本没人干扰她……”
方亚静的心猛然一沉,脱口而出:“她解剖的时候用的左手还是右手?”
贺晓琳吃了一惊,回忆片刻,肯定地回答:“拿解剖刀的是右手,有时候也用左手拿镊子辅助一下。”
方亚静暗自松了口气。
李立看一眼方亚静,又问贺晓琳:“林非后来又昏倒了?”
“嗯。”贺晓琳重重地点点头,“解剖结束之后,我们正在收拾器械,林非姐准备去送检材,刚走到门口忽然就倒了,头还重重地在门上磕了一下,额头都肿了!”
“是吗!”方亚静紧张地追问,“你怎么现在才说!她人呢?”
“她在法医办公室……”
不等贺晓琳话说完,方亚静扭身就玩外走,贺晓琳和李立连忙跟了过去。贺晓琳边走边解释:“林非姐当时休息了会没事了,所以我才没说的……”
“我没怪你。”方亚静很快回答,抬手看看腕表,“快六点了,你要是晚上不值班,和我们吃饭去吧。特别有名的串吧,好不容易才订上位置。”
“不了不了,我……”贺晓琳客气地摆摆手。
不等贺晓琳话说完,方亚静接着又说:“林非也去,你去不去!”
“去!”贺晓琳立刻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香香串吧在北园区算得上是名气很大,李立开车带着方亚静、林非和贺晓琳赶到的时候正好是晚饭时间,不仅门外的停车场没有空位,连路边都停满了车辆,而且已经有二三十位拿号排队的顾客坐在串吧门口。
“这生意也太火爆了吧,看起来味道应该不错!”贺晓琳忍不住啧啧两声。
“这么多人排队,怕要一两个小时才能吃上饭吧。”林非皱皱眉,“说实话,为了吃顿饭,我觉得不值得浪费那么多时间。”
“那也要看是为了什么。今天我们是为了工作才来的,不算浪费时间。你也知道,张文俊张文和两兄弟现在人都不见了,这个串吧的老板娘是张文和的好朋友,吃完饭正好找她聊聊。”方亚静对林非挤挤眼,“更何况,我们提前定位了。”
“你就假公济私吧!”林非轻哼一声。半个小时前,她本来还想用加班作为借口推辞,却架不住方亚静和贺晓琳的拉扯,只好跟着一起来了。
四人进了香香串吧,年轻的女服务员领着他们来到桌前坐下,送上四张菜单,热情地问:“四位吗?现在点菜还是等一会?”
“我们先自己看一会。”方亚静刚落座,就朝不远处的大厅角落看了好几眼。
“先给我们来两扎鲜榨橙汁。”李立微笑着望向服务员,“我们商量一下,点好了再叫你。”
服务员答应一声,扭身走了。
林非顺着方亚静的视线看过去,在角落里有一对男女正背对着他们。两人上身穿着情侣款棒球领皮夹克,不像其他客人面对面坐着,非要挤在空间狭小的一侧,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耳鬓厮磨地说着悄悄话。是不是的,男人还会夹起些菜喂到女人嘴边,两人的行为举止俨然是一对正处于热恋阶段的恩爱情侣。
看看方亚静又看看林非,贺晓琳不由好奇地问:“人家谈恋爱,你们看得那么认真干什么?”
又过了片刻,方亚静收回目光,对李立说:“先填饱肚子,不着急这一时半会的。”
“好,先点菜。”李立拿起菜单,问林非和贺晓琳,“你们想吃什么?放开了点,今天我请客,别客气!”
话虽如此,点菜的时候大家都有所保留,只随意点了些特色菜。等着上菜的功夫,李立在大家前面的玻璃杯里倒上橙汁,然后举杯示意:“来来来,先喝一杯!预祝新春快乐,万事如意!”三人连忙也举起杯子,碰了碰。
方亚静的视线一直盯着林非,从她的脸、她的眼睛,落到她举起杯子的左手。
林非察觉到方亚静的注视,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橙汁,放下杯子。她举起左手,对贺晓琳说,“小贺,你的左手灵活吗?”
“左手?”贺晓琳一怔,摇摇头,“不太行。”
“我建议你,有空好好练练。”林非微笑着看一眼方亚静,“前段时间,我左手受伤,一方面医生建议多练习,有助于康复。另一方面,对我也是个提醒。还好受伤的是左手,要万一是右手,可不就影响工作了吗。”
“是哦!”贺晓琳一脸钦佩地点点头,“林非姐,你说的有道理,有空我也好好练练左手,争取能双手开工。”
方亚静看出林非在试图打消她的疑惑,也不再多问。
又喝了两口橙汁,方亚静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地往林非这边瞟过来,让林非觉得有些忐忑,便借口去洗手间,起身离座。在串吧后厨附近转悠了两圈,林非深喘了好几口气,才慢慢平静下来。忽然一个人从林非背后快步走来,重重撞上她的肩膀,将她撞了个踉跄,险些摔倒。
“对不起,对不起。”来人连声道歉。原来是个三十多岁的瘦高男子,穿着件黑色毛呢外套,挎着个黑色单肩包。
“没事。”林非站稳了脚,摆摆手。
“不好意思啊。”瘦高男子对林非露齿一笑。
盯着男人的牙,林非的心猛然一紧,表情却放松下来,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我没事。”她回答。
瘦高男子又对林非笑了笑,快走几步进了洗手间。
男洗手间的木门关上之后,林非走进对面的女洗手间,也重重关上门。等了一会,她将门轻轻拉开一条门缝。
两分钟后,一个穿着皮夹克的身影走进了男洗手间。
过了三分钟,瘦高男子走出男洗手间,在门前左右张望一下,离开了。
空手。
又过了两分钟,皮夹克走出男洗手间,手里正拎着那个黑色单肩包。
冲水、开门、洗手。不紧不慢地,林非跟在皮夹克的身后。
皮夹克径直走向串吧大门口,他的女友已经等在门边。
林非快步走回桌边,“小贺,你留下结账。李立,亚静,咱们走!”
“去哪?”方亚静立刻放下筷子,顾不得擦嘴,一手捞起外套,站起身来。
“抓人!”林非丢下两个字就往串吧大门追过去。
“谁?”方亚静快步跟上。
“你们盯的那两个。”林非推开大门,“还有个黑色单肩包!”
一步一步接近,终于隔着不到五米,李立受到方亚静的示意,扬声叫到:“铁威!”
铁威一怔,闻声站住,回头看了一眼。
“你……”三人快走到铁威身边,没等李立的话说完,铁威脸色一变,双手身边的女友猛然一推,转身撒腿就跑。铁威女友惊叫一声,狠狠撞到林非身上。不等林非扶稳她,她却抬手一拳朝林非头上打去。林非躲闪不及,重重地挨了一下,铁威女友还要再打,刚刚挥起手,就被方亚静抓住衣领,用力朝前一甩,铁威女友重重摔在地上,痛得尖叫连连。方亚静上前一步,用膝盖紧紧顶住她的手背,掏出手铐,将她双手铐到身后。
尽管趴在地上,铁威女友依然胡乱扭动着身体,扯着嗓子尖叫道:“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路边的行人纷纷停住,围了上来,人群里还不断闪起手机闪光灯的光亮。方亚静狠狠地咬着牙说:“叫吧,拍的人越多,就越多的人知道你犯了罪!”
铁威女友瞪着血红的双眼,张着嘴,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铁威沿着街道没命地跑着,早已不辨方向,只是向前猛跑。在他后面,李立紧追不舍。又狂奔出几百米,铁威只觉得包越来越重,随着脚步撞击着大腿,带出钻心的疼痛,忽然脚下撞到一块石头,不由得眼冒金星,踉跄两步。身后的李立一跃而起,冲着他猛撞过去,抱住他的后背,两人一起跌倒在地。铁威翻滚两下,四脚朝天地仰面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死也不肯放开包,这包里是什么重要东西?”弯腰替铁威铐上手铐,李立冷笑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