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上贴着白色纱布,面色苍白,林非半闭着眼坐在富阳区分局法医办公室的沙发上,看起来即虚弱又疲惫。路嘉和贺晓琳围在林非身边,满脸无奈和愧疚。
方亚静心里一沉,电话里路嘉说“林非的伤很轻”,看起来那句“很轻”是按照法医的“轻伤”、“重伤”标准来衡量的。从白色纱布渗出的血迹来看,林非的伤势比方亚静最初设想的要严重得多。
“路嘉,你详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不由得,方亚静的音量高了起来。
路嘉小心翼翼地看看方亚静的脸色,有些尴尬地解释说:“是白威鸣的儿子白凯。经过调查走访,龚香萍的死最终定性为纵火自杀,但白凯一直不接受这个结论,一口咬定龚香萍是被白威鸣烧死的……”
“他为什么不接受,当初在派出所说龚香萍自杀的不也是他吗!”方亚静打断路嘉。
“对啊!谁知道他后来就变了想法!我和林非特地过来做解释工作。开始只来了白凯一个人,还说得好好的,后来白威鸣也来了。谁知道,白凯一见白威鸣,就说要和白威鸣断绝父子关系,两人在会客室连吵带嚷就动上了手。我们赶紧去拉架,贺晓琳拉着白凯,白凯急了,拿手机去砸贺晓琳,林非帮贺晓琳挡了一下……就正好砸到林非的头……”
“林非你是不是傻的?自己身体才刚好,人家打架你不离得远远的,去凑什么热闹!”方亚静没好气地狠狠瞪了林非一眼。
林非虚弱地笑了笑,没有解释。
李立急忙上前打圆场,还没等他开口,富阳区分局的李国章副队长和桃源村派出所的薛永亮副所长推门走了进来。
顾不上和众人打招呼,李副队长朝林非抱歉地笑笑说:“真不好意思啊,林非,还连累了你。伤的怎么样啊?没事吧?”
“没事。”林非连忙站起身,也笑了笑。
李副队长对路嘉说:“小路,给林非验伤!要是够了,先把白凯拘起来!”
“我真的没事,只不过是点皮外伤。白凯也是情绪激动,一时失手。”林非连忙摆摆手,又和李副队长商量道,“显然白凯不接受龚香萍的死因,是想借此惩罚白威鸣。倒不如借此机会,把父子俩的心结彻底解决。不管是冰释前嫌,还是恩断义绝,都是他们父子俩的事,没必要再浪费我们的时间和精力。”
“林非说得是。”薛副所长也点点头,“大家工作都那么忙。你们放心吧,说服教育工作就交给我们派出所,保证让领导和群众满意。”
“这可是你保证的。把白凯交给徐默,让他好好开导开导。”李副队长对薛副所长严厉地说,又对林非缓和了语气,“林非啊,你赶紧回去休息休息吧。我帮你向范头和徐队请假!”
“林非姐,你赶紧回去休息吧。”一直默不作声的贺晓琳忽然开口,带着哭腔劝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伤。”
大家连忙安慰贺晓琳,贺晓琳拉着林非的手,低声抽泣了好一会才慢慢平静下来。
见林非拿着纸巾为贺晓琳擦着眼泪,李副队长对方亚静使了个眼色,态度坚决地说:“好了,今天的事也是为我们提了个醒,以后和死者家属见面会谈的时候,保安措施还是要做到!亚静,李立,你们送林非回去吧。剩下的事,交给路嘉和贺晓琳。”
林非也不便再坚持,跟着方亚静和李立去了停车场。
发动了汽车,李立回头问林非:“林非,你去哪?”
“回局里。”林非坐在后座上回答。
“送她回家!”方亚静坐在林非身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不要命了吗!”
“回局里。我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林非扭头看着方亚静,平静地说,“我找到他的破绽了。”
“谁的破绽?”法医办公室的门刚阖上,方亚静就迫不及待地追问。
“范子轩的。”林非从办公桌抽屉的最下层拿出个文件夹,递给方亚静,“张美凤那个案子所有现场痕迹和法医证据,都需要重新查一遍!”
“那工作量也太大了吧!”方亚静大吃一惊。
“你先看看这个。”林非指指文件夹。
翻开文件夹,一个大脚印跳进方亚静眼里。她捏住照片,平举到眼前,仔细察看。深褐色的潮湿泥土,闪着幽暗的光,表面附着一些暗绿色的苔藓。脚印深深的印到土里,苔藓被脚印破坏,又努力覆盖其上。鞋跟部分边缘的鞋底纹路清晰可辨,而鞋尖边缘和中心纹路都凌乱模糊,像是有人站定后,将身体重心放到脚跟,微微挪动脚尖,涂抹过地面。
方亚静眉头微皱,沉思片刻,又仔细端详文件夹里的其他照片。照片上脚印的边缘和中心的纹路都具有类似的模糊痕迹。
“我复查过,脚印都是范子轩的,确定没错。”
“范子轩为什么要涂抹地面?”
“地面上是不是原来有别的东西?”
方亚静用目光和林非交流过几轮,将照片夹回文件夹。“以前怎么没发现?”
“树林的现场很大,照片有几百张,我今天花了一天时间,挑挑拣拣看了两百多张才找到这几张。”
方亚静盯着林非,微微发白的面色,泛着青黑的眼圈,她明显消瘦了。忍不住皱皱眉,方亚静把责备的话憋回去,柔声劝说:“你刚上班,别把自己搞的那么辛苦,多休息休息。”
林非顺手接过,又岔开话题:“我想请物证和痕迹那边重新派人复查,你要是同意,我们俩写个报告交给徐亮。还有那把沾有范子轩血迹的凶器,我也想送到省厅去重新做检测。”
方亚静却不想和她再遮遮掩掩。“我听说,徐默搬回酒吧去住了。你们俩怎么回事啊?”
林非的眼眶慢慢泛红,紧紧抿着的双唇微微颤动。过了好一会,她才幽幽地说:“有些事对大家来说,不过是场意外,不值一提,也就……也就不要再勉强了。”
方亚静哑口无言,满脸羞愧。
她知道林非说的对。
林非是整件事的受害者,可是身边的每个人好像都在提防她,害怕她,警告她不要针锋相对,提醒她要息事宁人。
兰卓脾气好,兰卓是兰琦的好妈妈。
林非,你自问,这辈子可不可以做的像兰卓这般的好。
你做不到,穷尽一生也做不到。
“所以,我还是不要让大家难做了。”林非深深吸口气,挤出一丝笑容,泪水却止不住地滚滴下来。
方亚静赶忙抽出几张纸巾,快步走到林非面前,一手替她擦泪,一手搂住她的肩膀安慰,“你别哭了,我会替你讨个公道的。”
林非从方亚静手里接过纸巾,自己擦干眼泪,又呜咽着低声说:“不必了。徐默说得没错,从法律上来说,那就是一场意外。”
“徐默他怎么能……”方亚静猛然闭上嘴,在心里暗暗咒骂几句,又无奈地开口,“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只能算了。”林非摇摇头,凄凉地笑了笑,“致幻剂的配方,兰卓是从专案组的资料里知道的,说出去,可能也会影响到你。现在大家都以为我是药物过敏,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没关系的!”方亚静急忙说,“你不用顾忌我……”
“我当然要。”林非打断方亚静,她的泪又漫出眼眶,“现在……亚静……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
方亚静眼看着林非又哭成个湿漉漉的泪人,手足无措地搂过林非肩膀,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视线不由自主地扫过林非的办公桌,暗自长叹了口气,轻轻拍拍林非的后背。
走廊尽头,方亚静站在电梯前,右手拿着手机,紧盯着通讯录里的“徐默”的名字,迟迟没有摁下拨号键。好一会,她深吸一口气,将手机塞进外套口袋,伸出左手食指,重重地摁住电梯的下行按钮。收回手指的瞬间,方亚静的心咯噔一下,猛然收紧。
林非的办公桌。
鼠标放在左手侧。
不,不仅仅是鼠标。水杯、笔筒、杂物收纳盒都被一一挪动,重新摆放。
宛如镜面。
左右翻转。
空荡荡的法医办公室。
洗手盆前。
林非草草用水洗了把脸,抽出张纸巾,慢慢擦去脸上的水珠。
左手撩起头发放到耳后,又侧着脸对着镜子张望,她轻声笑笑。“做法医,真的比做医生有意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