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轩站在医院后花园小亭子的入口,凝望着林非,逆着光,光影将他的脸衬托的朦胧迷离。
在兰卓的协调下,范子轩没有重回监狱,而是申请保外就医,住进了一家带有强制监管措施的精神病院。不仅如此,完全不顾林非的个人意见,兰卓直接向局里提出要求:每周一三五,林非代表专案组去医院和范子轩会面,会面时间每次两个小时。
“这地方条件挺不错嘛。”林非故意环顾一圈。不远处有几株疏技玉瘦的梅花,鹅黄色星点花蕾暗香浮动。
满脸微笑,范子轩抬抬下巴示意。“和那鬼地方比已经好太多了,虽然我的活动范围在这几棵大树之间,但我很知足了。”走到小亭子中间暗红色的木质圆桌边,他热情地招呼林非,“别站着了,坐下说。”
林非选择距离范子轩距离较远的圆凳,和他相对而坐。范子轩显然察觉到林非的故意疏远,带着苦笑,慢腾腾地也坐了下来。
“这些都是你画的?”林非望向铺满桌面画纸和彩色铅笔。那些画充斥着大量粗暴线条,细腻笔调少的可怜,内容、构图、笔触复杂到诡异的程度。夸张的人体器官无处不在,大部分都是块状的色彩运用,有些干脆是鲜红与墨黑的颜色组合。
“嗯,”范子轩故作羞涩地点点头,“嗯,以前没学过,昨天刚开始照着书自学的。”
“怎么突然想要学画画了?”
“你替我画了张画像,我也想替你画一张。”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甚至可以听到彼此微弱的呼吸声。范子轩盯着林非,那些眼神专注又带着炙热的火苗,狠狠地烫上林非的皮肤。然而,他的表情平静的平时没有区别,浑身上下散发着宛如百合花般的优雅,整个人透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
这种愉悦让林非讨厌。
她恶狠狠地回望着范子轩。
范子轩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将画纸一张张整理好,放入牛皮纸袋,细心地粘好封口,递给她。“这些画,你帮我交给兰小姐。”在林非接过纸袋的瞬间,他主动又问,“那个女人,你们查到了什么?”
“不太多。”林非说话的语气不自觉有些生硬。
英俊的脸庞绽开无辜笑意,话语却似满怀恶意利刃,划开清冷又略带香甜的空气,“她一定很该死!”
像是连皮带肉活生生撕下一块,又像是将手腕放入烈焰中灼烧,林非左手猛然握成拳头,强忍住牙关的血腥味。
察觉到林非沉默里的愤怒,范子轩立刻又幽幽地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林非松开左手,轻声笑笑,“你心里不就是这么想的吗?尽管你对萧倩倩一无所知,但你看到她的死状,在你心里,萧倩倩已经和张美凤一样,是个罪孽深重、死有余辜的女人。”
范子轩也淡淡地笑了笑。“每个人都有不可见人的秘密,黑暗、带着罪恶。我已经告诉了你们张美凤的秘密,萧倩倩的秘密,就需要你们自己去发现了。”
“可是,你还有个秘密。”
澎湃的冬日阳光烘烤着万物,细细的尘埃在金色光线里飘忽,一点一点好似回忆的碎影。半闭着眼,沉浸在光影里,范子轩低低地说:“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林非突然也缄默了。有时她也会疑惑,在很多次不能安眠的深夜,窗外对着一盏通宵亮着的昏暗路灯,像是一人独行穿越整个长长暗夜街道的寂寞与孤单,真的空无一人,唯一陪伴的,是不是只有另一个自己。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她说:“另一个自己,也许只是幻觉。”
“幻觉?”范子轩叹了口气,“有时我会怀疑,是不是我已经疯了?”
“你不是疯了,你……你只是软弱了……只能用暴力来掩饰自己的软弱。”
“也许吧……”
从进入高中开始,范子轩经常偷偷逃离学校,逃离那些令人厌恶的话语,独自来到树林深处的那片安静之地。当时看过的书,想到的人都记不清了,努力回想后只记得,躺在茂密草地之上,四周有光,微风带着草木蓬发和不远处河水的气味,从鼻尖划过。
有一次,他睡着了,猛然醒来,天光已然隐退,还来不及辨识身处何处,黑暗就快速地汹涌而至,把自己完全吞没。没有光,似乎还有陌生的目光和野兽的气息窥视埋伏在漆黑里。冰冷的夜露沾染衣服和身体,忽然,出现一点绿色的小光,没有流星般一闪即逝,却飞向夜空,似乎在指引着方向。
“我顺利找到了路,回到了家。全都是因为那点光。在那么黑的黑夜里,那点光……后来,我见到了一个人,让我想起了那点光。”范子轩缓缓地摇摇头,闭上眼,好似在回忆中沉睡。
林非看着范子轩,一直看着他。“是兰小姐吗?”她轻轻地问。
“不是。”范子轩睁开眼和她对望,柔和的语调宛如不温不凉的指尖抚上林非的脸,“是你。”
空气慢慢凝结,范子轩目光里的情绪好似潜藏在深深河底的鱼,缓缓上浮,顺着视线的流向,漂到林非面前,迫使她站起身来,拿起装着范子轩画作的牛皮纸袋,转身要走。
“你不想知道我的秘密了吗?”范子轩说。
“你会说吗?”林非回头问。
他点点头。
“说吧。”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微风里,一片嫩黄色的梅花花瓣飘过来,落在灰白色的水泥地上。范子轩抓起林非的左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又弯腰拾起花瓣,将花瓣放进她的掌心,然后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兰小姐?”
林非不想回答。
范子轩又认真地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不喜欢兰小姐?”
“是她不喜欢我。”
“为什么?”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我希望你能回答。”
“因为有个六岁的男孩,他没有办法和他的父亲相认。”
深邃的眼眸里闪着星点般的光,范子轩又问:“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个男孩是兰小姐的儿子,兰小姐告诉我,我男朋友是他的父亲。”
“你男朋友不肯认他?”范子轩的嘴角沉下来。
林非摇摇头。“这是兰小姐的秘密,以前她没告诉过任何人。”
“那她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她和我们一样残忍,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制造别人的痛苦之上。”
“我们?”范子轩愉悦的笑意表示他很高兴听到这个词,又满脸无辜地说,“我怎么了?”
“为了让某些人伤心难过,你宁愿待在监狱里。可惜你还太小,只会靠折磨自己来折磨他们,你也根本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报复。”
四目相对。林非眼里那些更多的话,不用说,只需一点点提示,已经足够让范子轩回味很久。
“你呢?你想让谁痛苦?”
“你。”林非的语调清冷,“范理来了,你必须见他。”
范子轩断然拒绝:“我不见!”
徐徐的风带走林非的轻笑,她的要挟却留在范子轩耳边:“你今天不见范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
“你居然敢威胁我!”范子轩眼里的愤怒和厌恶瞬间化作锋芒射向林非。
林非不以为然地笑了。“没错,你难道不知道?女人总是喜欢逼男人做一些他们原本不愿意做的事,以此来证明,自己在他们的心里,到底有多重要。”
睫毛微微颤动,范子轩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变白,然后他也笑了,带着残忍的冷酷。“既然你想让我见他,我当然见。”